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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4504 字 5個月前

“諸位也去平安街?”袖口絲線磨破的‘乞丐’書生上前, 認真端詳著麵前這群玉冠潔衣的同窗, 嘖嘖搖頭,“怕是不妥。”

兩刻鐘後,籮筐木板雜物遮擋的小巷子裡, 眾人各自整理著身上破洞漏風的衣衫, 順勢將脫下的衣衫藏好, 佩戴玉時, 臉上閃過掙紮, 和前邊望風的人道, “既著舊衣就無須佩玉了吧。”古人說以人為鏡能正衣冠,而他們以人為鏡則不倫不類, 望著手心最喜歡的玉,像燙手山芋似的, 如何都不想佩戴。

“咱們已經穿得這麼簡陋寒磣,如果連佩玉的習慣都丟掉, 同那鄉野淺陋書生有什麼區彆?”說話的人撣了撣衣襟的灰, 頭顱高昂, 神色頗為倨傲。

換作往常,少不得要誇他眉眼飛揚,有睥睨天下之勢, 而如今, 怎麼看怎麼像街頭巷尾愛吹牛的老光棍,剛換上舊衣的白麵書生們連連歎氣,怎麼也是書院的風流才子, 竟淪落到了這步田地,真真是世風日下啊,罷了,彆扭地佩戴上玉,長歎道,“走吧。”

今日的平安街尤為熱鬨,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攤販們的吃食早就賣完了,都舍不得收攤離去,老老實實在街邊圍著,若有讀書人來,他們就默默地往後邊退,有那脾氣不好的喝斥他們走遠點,幾人也不惱,陪著笑臉站去邊上,靜靜地等著,譚老爺博學多才,講學生動有趣,他們聽得毫不費力,不知哪日起,每每譚老爺講學,他們就站在邊上聽,受益良多。

他們天天早出晚歸,甚少過問家裡的事,更不懂言傳身教為何意,聽了譚老爺講學就明白了,因此隔幾日就會早點收攤回家陪孩子。

不得不說,孩子們較以往乖巧體貼許多,厭學的毛病也改了,揚言要好好讀書,將來讓我做享福呢。

霎時,人群驟然安靜,書鋪外的台階上,譚盛禮捧著書,今日講的是《孝經》,讀書人耳熟能詳的故事,譚盛禮選的是民間故事,故事不複雜,揭示的道理也簡單,這篇文章在場的讀書人啟蒙後就讀過了,兒時讀的文章記憶深刻,如今聽譚盛禮重新講這篇文章竟有新的認識,而且經過譚盛禮分析,引出諸多《論語》文章,其意相近,內容不同,譚盛禮融會貫通,隨便聽聽都是篇策論好文。

陽光照著,屋簷的燕子攜蟲回巢,引得幾隻小燕子嘰嘰叫了兩聲,輕風拂過,周圍安安靜靜的,譚盛禮的聲音就這麼傳來,輕輕潤潤的嗓音,如夫子的嚴厲大相徑庭,然而沒人打瞌睡,俱挺直脊背,屏氣細聽。

整條街都靜悄悄的,周圍住著的老人們也忍不住來湊熱鬨,他們耳背,聽不真切,但看眾人認真專注隻覺得心情好......

譚盛禮講了兩篇文章,用了半個時辰,旁征博引,提到類似的文章不下二十篇,句句精辟,用詞恰到好處,聽在攤販們的耳朵裡那是妙語連珠道理深刻,而聽在讀書人耳朵裡隻覺得酣暢淋漓。有那偷偷握筆記錄的,到後邊聽得入神,筆墨浸透紙都不曾察覺。

文章講完了卻不曾有人起身離開,後到的綿州書院眾學生聽了小截內容,望著人群裡麵露沉思的同窗,隻覺得莫名奇妙,他高舉手裡幾兩銀子買來的文章,“譚老爺,學生有問題請教。”

寂靜的長街,這句話仿佛尖銳的嘶鳴,眾人齊齊望向說話的少年,待看清他手捧著精美封皮的文章,衣衫卻極為簡陋,角落裡的攤販們你看我我看你笑得毫不含蓄:這個人,看裝扮就是綿州書院的。

眾所周知,譚盛禮的文章在平安書鋪有賣,但裝訂簡單,價格低廉,唯有那喜好華麗唯利是圖的雲尖書鋪愛用這種封皮,買其他書鋪的文章來請教譚老爺,綿州書院強調的尊師重道哪兒去了?

譚盛禮坐在台階上,溫和的五官沐浴在暖陽下,仿佛鍍了層金光,他頷首,“請說。”

少年頷背走向譚盛禮,彎腰作揖,他的問題很簡單,“聽聞譚老爺學問博大精深,為人仁德寬厚,既無心入書院為師,如何又在這喧鬨之地開設講堂,行徑前後矛盾,表裡不一,乃君子所為嗎?”他身上穿的衣服是問街邊攤販買的,這會渾身瘙癢,難受非常,心裡不由得抱怨譚盛禮來事,直接去綿州書院多好,非得在大庭廣眾顯擺自己的學識,才學和品德不可同日而語,譚盛禮即使再受人推崇,他也喜歡不起來!

然而,注意周圍人或目光不善或麵露鄙夷的望著自己,情緒不儘相同,他身上實在癢得難受,略有不耐地拱手作揖,“還請譚老爺解惑。”

“這位兄台...”不等譚盛禮開口,有人搶先出聲,“你是綿州書院的學生吧。”

少年嘴角微抽,下意識地看自己穿著,不點頭也不搖頭。

“綿州書院聞名西南,外州來求學的學生亦不在少數,我知道你們個個才華橫溢非我能比,但人各有誌,誰說譚老爺不去書院就不能開講了?”說話的是個秀才,就住在後邊街的巷子裡,以前嫌平安街晦氣,避之不及,如今天天來,恨不得直接住在書鋪裡,譚盛禮講學,受益的是他們這種家境貧寒交不起束脩的人,與綿州書院的舉人老爺誌向不同,何須捧高踩低抹黑譚老爺名聲?

他反問少年,立即有人附和,“是啊...綿州書院再有名,不是所有的舉人老爺都肯去,要不然綿州書院就不止那幾位舉人老爺了。”誌向不同,有的舉人老爺心不在教書育人,中舉後就各處拜名師準備會試,有的則回鄉造福鄰裡,誰說必須得進綿州書院啊?

少年問出這話,未免太過淺陋。

那人又道,“譚老爺不喜受拘束,今日開講乃學生有求,行徑如何矛盾了?不好人師就不能傳道受業解惑了?學生有問而不答就是君子作為了?”

早有人瞧不起綿州書院那幾位舉人老爺高高在上的嘴臉,聖人曾說學生不分貴賤,他們也曾仰慕過綿州書院的名氣,想入綿州書院進學,結果書院條件多,考察你學問是其次,還得看家境,家境優渥者優先,看人下菜的做法惡心透頂。

少年沒想到自己這句話引來諸多不滿,回眸看同來的同窗,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而前排坐著的同窗低著頭,以袖遮臉,生怕自己找他們求救似的,少年臉蛋通紅,磕磕巴巴道,“許是學生表述不妥,還望譚老爺見諒,學生絕沒有冒犯之意。”

他純粹穿著身上這套衣衫心裡不痛快發發牢騷,沒有和譚盛禮為敵的意思。

“無事,我不會往心裡去,你既是問起,我與你說說...”譚盛禮起身,有人主動地讓出道,他徐徐往前,周圍人看向少年的眼神更為不滿了,尤其是遠道而來的讀書人,為了聆聽仁者教誨,他們連換洗的衣物都帶上了,譚盛禮若因這事意氣用事閉門不出,他們豈不白來了,故而,眼神像猝了毒似的盯著少年。

“你是綿州書院的學生?”譚盛禮問。

少年冷汗涔涔,心知是瞞不了了,艱難的點頭,“是。”

譚盛禮打量他兩眼,五官斯文,麵容乾淨,身上的衣衫和其氣質格格不入,他略有困惑的掃過在座的其他人,好些埋著腦袋躲避他的目光,他歎氣,“求學不分貴賤,且不以貌取人,諸位犯不著迎合我喜好,我出身於微,衣衫簡陋無可厚非,諸位家境不同,著日常衣衫即可。”他看少年脖頸泛起紅色的小點,“可是不舒服?”

少年茫然地抬起頭,就看譚盛禮用那雙深邃又溫和的眼神望著自己,他撓了撓脖子,誠實地點頭。

譚盛禮再次歎氣,“去醫館瞧瞧吧,日後再來,穿你覺得舒服的衣服就行。”

少年臉燙得更厲害了,畢恭畢敬地作揖,“是。”

“我不去綿州書院乃是沒有信心,師者,細支末微都可能垂範於人,和學生朝夕相對,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好,再者......”說到這,他望向少年腰間的玉佩,欲言又止,不知為何,在場的人都明白了,譚老爺不喜歡奢華的人,綿州書院講究,穿錦服戴美玉乃為日常著裝,譚老爺恐怕喜歡不起來。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譚盛禮這樣質樸簡單的人,確實不適合書院的氛圍。

少年拱手,“是學生冒昧,還望譚老爺見諒。”

“無礙,心裡既然有疑惑,問問又何妨,快去醫館瞧瞧吧。”語畢,譚盛禮看向其他人,來過兩次的學生已經明白他意思了,紛紛舉手提問,譚盛禮耐心的解答,言語間沒有任何保留,少年怔怔地撓了撓自己脖子,舍不得離開,硬是等到譚盛禮解完惑進了巷子,他才急急往醫館跑。

不出意外的,全身都長滿了紅點點。

這件事對譚盛禮來說不過是個小插曲,不成想在城裡掀起了風波,隨著雲尖書鋪售賣譚家文章和詩冊的事傳開,讀書人無不罵雲尖書鋪唯利是圖,平安書鋪所賣不過百文銀錢,雲尖書鋪竟賣以幾兩高價,真以為所有人都是書呆子冤大頭呢,再者,比較過譚舉人的文章和書院舉人老爺的文章後,便是書院學生都找不著維護自家老師的理由。

學生求學,束脩必不可少,然為人師貪得無厭,弄些嘩眾取寵的文章和詩冊賣於學生就有違師德了,尤其還是物無所值的文章。學生們雖不議論老師的德行,心裡卻跟明鏡似的,與平安街那位比,自家老師真的差遠了。

至於雲尖書鋪,當日買了書的學生們紛紛鬨上門要求退錢,乞丐同窗們的文章和詩冊沒有花半文銀錢,而他們竟花了十多兩還多,委實讓人氣憤。

連日來門可羅雀的雲尖書鋪好不容易客流如織,結果都是來找茬的,而且掌櫃得罪不起,退錢不說,還笑著賠罪,時時刻刻不忘商人阿諛奉承的本性,愈發讓人瞧不起,若不是還在書院裡,恨不得將以前買的文章和詩冊都給退回來,回想以前,到底都花錢買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文章啊。

城裡有錢公子還好,尤其是那些家境普通,省吃儉用買舉人老爺的讀書人差點沒氣得嘔出口老血來,以為舉人老爺德高望重品學兼優,勒緊褲腰帶都想拜讀其文章,到頭來竟是連譚家大公子的文采都比不上,譚家大公子何許人也,杏榜倒數第一人啊。

倒數第一的文章就如此膾炙人口,其餘幾位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解禁出門的譚振興聽說自己的文章和詩冊在雲尖書鋪賣四兩高價,高興得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誰知轉身就聽人議論他是倒數第一,心情如盆冷水潑下,目光如電閃雷鳴的盯著交頭接耳的文弱書生,猙獰地呲著牙要過去和他們理論,什麼叫‘譚大公子是杏榜倒數第一啊,倒數第一啊’,他倒數他也是舉人,那兩人不停地重複是什麼意思,有能耐他也倒數第一試試。

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

見他眼神凜冽,譚振學拍他的肩,“大哥...人家誇你呢。”

譚振興歪了歪嘴,“我知道。”誰要他們誇啊,誇他文章寫得好就誇文章寫得好,非提什麼名次,虧兩人還是讀書人,特不會說話了。

看他嘴唇動來動去又在嘀咕人家壞話,譚振學無奈,“先挑水吧,待會還要去找木匠呢。”

院子裡曬的木頭差不多了,譚盛禮讓他們找個木匠回家打家具,要開始準備譚佩玉的嫁妝了,譚振興撅著嘴,聲音拖得老長,“知道了。”

平安街熱鬨後,天不亮就有推著車的攤販來,到天亮時,攤販們已經很多了,書鋪裡的人更多,清晨的平安街,人多卻不吵鬨,便是街上玩耍的孩童都比其他街的孩童安靜,靜能清晰聽到樹上的鳥鳴,托譚盛禮的福,周圍幾條街的人們都認識他們,挑著水走幾步就有人過來搶著買他們的水。

還是從其他街來的。

“幾位公子,這水怎麼賣呀?”是幾個打扮美豔的婦人,脂粉香熏得譚振興鼻癢,他背身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禮貌道,“不好意思,這水我們要賣到平信街去的。”

平信街離這有差不多兩刻鐘的路程,譚盛禮吩咐的,他們必須要去。像在郡城時賣柴般,如今賣水他們必須要走很遠的路,譚振興抱歉的望著幾人。

其中一個身形纖瘦,濃妝豔抹的婦人攪著手帕,羞答答的說,“我們先來,不該先賣給我們嗎?”說話時,拿胳膊抵了抵譚振興,激得譚振興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這位夫人,能否好生說話。”矯揉造作得實在沒法看啊,還有那臉上的脂粉,厚得像唱戲的,幸虧是白天,晚上恐怕要嚇死幾個人。

“大公子說什麼呢,我至今未出閣呢。”

譚振興皺眉,他雖是個書生,姑娘與婦人的區彆還是看得出來的,城裡規矩多,姑娘不怎麼拋頭露麵,像譚佩珠,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而譚佩玉成過親倒是沒那麼多講究,眼前的這位姑娘......譚振興往後退了兩步,糾正措辭,“這位姑娘,水不能賣給你們,還請見諒。”

“大公子,我姓李,木子李。”

譚振興頷首,“李姑娘。”

“嗯。”

譚振興:“......”這姑娘怕不是腦子不靈光,他偏頭看身側的譚振學,不知何時他已挑著水往前去了,譚振興皺眉,忙抬腳追上,“二弟,等等我啊。”

譚振學沒有停下,經過租鋪子的事情後,他覺得和譚振興譚振業保持距離沒壞處,剛剛看幾個人圍著譚振興他毫不猶豫的選擇離開,沒料到譚振業也是,回眸看跟上來的譚振興,譚振學問譚振業,“你怎麼不等大哥?”

“我的傷還沒好。”托譚振興的福,他屁股還痛著。

譚振學:“......”

譚振興挑著桶,步伐過快,裡邊的水晃了些許出來,桶上蓋著蓋子,但不緊實,淋濕了譚振興褲腳,他焦急地喊,“二弟三弟,等等我啊。”

見最後邊的幾位婦人跟著,兩人對視眼,走得更快了。

足足走了兩條街才把身後的婦人甩掉,譚振興桶裡的水灑了不少,氣喘籲籲地跑向巷子口歇息的兩人,“你們跑什麼啊,我和她們說清楚了,給再多的錢都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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