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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祭無忘告乃翁 芒鞋女 13521 字 4個月前

韓博源來過譚家兩次, 前兩次都心情敗壞地離開, 他自以為了解譚家人的秉性,愛慕虛榮好麵子,他聲勢浩大的邀請譚盛禮入書院教書譚盛禮必然會欣然應下, 誰知譚盛禮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理由滑稽讓人難以置信,他以為譚盛禮在戲弄他, 但到現在他覺得不全是托詞, 觀察譚盛禮的服飾就能感受到。

他熟知的譚家人奢華靡費,貪圖享樂, 性情偽善, 表麵端方君子, 暗地言行卻極為粗鄙, 譚公子很好詮釋了譚家家風,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以為譚盛禮亦是如此, 誰知譚家還有帝師風骨這樣的人在,他看著譚盛禮, 一襲灰色長衫,身量纖瘦挺拔,眉眼溫和, 舉止從容優雅,遺憾自己前兩次竟眼拙看走了眼,以致於做出後邊那些事來, 如今想想,簡直自取其辱。

活到他這個歲數,對方是何品性多看幾眼便知,眼前的人,和他父親有著天壤之彆,他對譚盛禮道,“近日書院考察學生功課,進步者人數眾多,問其原因,都說受你點撥的緣故。”

於學生們而言,譚盛禮是真正的老師,即使譚盛禮不曾踏入書院,但他詮釋了為人師者該有的品德修養,說來慚愧,韓博源總覺得自己是天下讀書人的典範,地位崇高但慈眉善目,為人師者但和藹可親,眾學生提及自己無不麵露敬重推崇,許是在讚美聲中待久了,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可隨著譚盛禮的名聲傳開,他感覺自己像個笑話,仗著山長身份和書鋪勾結斂財,拒寒門學子於門外,聘重金邀進士來講學......樁樁件件,無不為了博個好名聲......人過花甲,仍不能擺脫名利二字,他與譚盛禮祖父父親有何不同,他羞愧道,“我今日來是邀你做書院山長的,我年事已高,精力不如從前,書院百年名聲不能毀在我手裡,縱觀整個綿州,唯有你擔得起山長這位置,你可願意?”

語畢,隨來的幾位舉人震驚不已,他們以為韓山長此來是拉攏譚盛禮,求和言歡的,近日有不少關於他們的流言蜚語,書院名聲也受到影響,過往受邀來過的進士老爺也書信問及此事,唯恐受其連累,他們私底下討論過,想要保護書院及眾人名聲,需得和譚盛禮交好,物以類聚,如果有譚盛禮這樣的朋友,許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畢竟,世人評價人好壞的標準,除去個人的所作所為,和朋友的言行舉止也息息相關,因此韓山長邀他們同行,他們心花怒放感激涕零,從賣文章和詩冊的事兒發生後,他們聲譽嚴重受損,這時候能攀上譚盛禮這股清流,能挽回自己的名聲,萬萬沒想到韓山長竟準備辭去山長之務,專程來請譚盛禮出山的,幾位舉人對視眼,皺起了眉頭。

譚盛禮沒有表態,邀請他們去屋裡說話。

韓博源還想說點什麼,江仁出聲打斷,“韓山長,進屋再說罷。”院子裡有木匠在忙,若傳到外邊,隻怕又會掀起波瀾,綿州書院已被推向了風口浪尖,再不謹慎些就真成綿州的笑話了,再者,山長之位父親覬覦已久,以江家在綿州的聲望,父親坐那個位置綽綽有餘,韓博源突然將其拱手讓給譚家,不是暗示他父親德行學識不足為山長嗎?要知道,他父親比韓博源小幾歲,坐山長正合適,而且親朋好友私底下都說他父親是綿州書院將來的山長,韓博源此舉置他父親於何顧?

江仁是在場資曆最淺的老師,但因其父江守信的關係,韓博源平日待他不錯,可此刻聽了他的話,韓博源眼神略微不愉,礙於在譚家,沒有出聲訓斥,而是靜靜地注視著哄孫女的譚盛禮,譚盛禮彎著腰,牽著小姑娘的手,耐心哄道,“姐姐出門待會就回來了,二丫頭去後院找小姑好不好。”

小姑娘楚楚可憐地望著門口,撅著嘴,眼淚汪汪地朝後院去了,不哭不鬨,甚是乖巧,韓博源已經為人曾祖,家裡孩子鬨騰,少有如此聽話懂事的,心底讚歎譚家家教好,與他記憶裡的譚家真的不同了,不怪讀書人推崇這位案首,譚盛禮值得。

譚盛禮請眾人進屋,剛落座,就看外邊譚振興行色匆匆的跑了回來,在門口站定後,彎腰給眾人作揖,隨即進屋給眾人泡茶。

韓博源一邊和譚盛禮說話,一邊打量著屋子。讀書人講究,少有在堂屋待客的,譚家清貧,怕是不得已。雖是堂屋,布置得卻很雅致,牆上掛著字畫,字跡蒼勁,畫作意境深遠,靠牆的櫃子上擺著幾件小玩意,嚴肅又不失童趣,莫名讓人心情放鬆,他道,“我精力大不如從前,和學生講學,講著講著就不知道講到哪兒去了,學生們懵懵懂懂聽不出我講岔了,近日這種情況更嚴重了...”說著,他張開嘴,給譚盛禮看他的牙,“古人不及四十就而視茫茫齒牙動搖,我這歲數,牙齒都掉得所剩無幾了。”

“老驥伏櫪,誌在千裡,韓山長太謙虛了,我已解釋過原因,非我孤高清傲瞧不起人,實乃沒這份自信,還望韓山長體諒。”譚盛禮真誠道。

韓博源歎氣,世間少有如此嚴於律己之人,韓博源自愧不如。

譚振興添完茶退到邊上,儘管這話親耳聽譚盛禮說過,此時聽著,心裡仍覺得又酸又澀,以父親的博學,做書院山長天下讀書人必從之,卻因他們而自覺德行不配,虧他常常把孝順二字掛在嘴邊,到底沒有做到真正的孝順,他吸了吸鼻涕,隻看有個穿著靛青色直綴的人灼灼望著自己,他沒有去鹿鳴宴,不認識江仁,善意地笑了笑,見其茶杯裡的茶水少了,彎腰為其滿上。

“譚大舉人怎麼了?”江仁垂眸,掩去眼底的精明,來前他差人打聽過譚家眾人的性格,譚盛禮拒絕韓山長的理由若是真的,問題就出在這位長子身上,畢竟幾步遠外敢數落韓山長的人不多,除去韓家過世的長輩,譚振興算第一人。他端起茶杯,狀似不經意的問了句。

眾人齊齊抬眸,就看這位大公子眼眶紅紅的,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譚振興臉頰微燙,訕訕道,“無甚,不過聽了山長大人的話心生感慨罷了。”

“哦?”江仁好像很有興趣,“什麼感慨?”

譚振興悻悻地看了眼譚盛禮,不知該不該說,見譚盛禮低頭品茶,他想了想,說道,“古人言父母在不遠遊是為孝,可子女在不遠遊亦是子女不孝也...”

如果子女真的孝順沒有讓年邁的父母可憂心的,父母外出遊玩又怎麼會舍不得走遠呢,就像他父親,不僅僅是擔心品德不好教不好學生,更多的是怕他離家後家裡又鬨出亂子來。後者父親雖未言明,他卻是明白的。

聽完他的話,江仁愣住,哪有人上了年紀還出門遊玩的人,譚振興怕不是......想到什麼,他收起臉上的輕視,但遲了,韓博源將其神色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搖頭,衝譚振興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你父親心思都在你們身上,我也不好強人所難,隻望你們能出息不辜負他的教誨...”

這話是真心。

“謝韓山長吉言。”譚振興拱手,偷偷瞄了眼譚盛禮,見他端著茶杯,臉上沒有怒色乘才將心落回實處。

注意到譚振興表情的韓博源失笑,與譚盛禮道,“你把他教得很好。”雖有陋習,但不是拎不清的人,假以時日,會慢慢糾正過來的。

“謬讚了。”譚盛禮歎氣。

之後,韓博源不再聊書院之事,而是聊起近日讀的《周髀算經》,此書是兒子朋友所贈,內容和《九章算術》相通,但許多地方沒有資料考據,他知道譚盛禮算學極好,忍不住請教一二,譚盛禮拿了紙筆,在紙上繪製講解,算學這門,在許多人眼裡是撥算盤,實則不然,裡邊的內容博大精深,有些問題連譚盛禮都不知曉其算式答案。

他講其內容,在場的舉人都圍了過去,尤其是算學課的老師,聽得雙眼放光,他雖教算學,許多地方卻不敢講授太過詳儘,因為有些地方他也不太明白,比如坊間流傳的富商贈友人藥材問題,富商得了包貴重的藥材,逢好友親戚病危,急需這包藥材救命,願以重金買之,富商卻不願,原是他欣賞好友的算學天賦,想讓其清算賬冊,以七日為限,富商每日贈其少許藥材,七日後儘數贈之,以防公平,富商決定每日贈同樣多的藥材,但這包藥材重量無法均分成七份,其好友想了個辦法,富商照此辦法,七日後,好友如願獲得所有藥材欣喜離去。

這個故事不知從什麼時候傳進綿州的,坊間人津津樂道,但涉及商戶,許多人不恥討論,認為富商奸詐,好友既願重金買之,又何須刁難與人,這個故事將商人間的虛偽友誼表達得淋漓儘致,讀書人無不嗤之以鼻,直到朝廷科舉製度改革,明算受到重視,這個故事又被作為算學題重新討論。

眾所周知,藥材多以稱重,既是不能以重量均分,以數量就更不行,任他想了許久也不知此題何解,有學生大著膽子請教此題被他劈頭蓋臉的訓斥了頓,儘管他以富商冷漠虛偽見死不救讀書人不該討論此話題為由訓斥了學生,實際他心裡明白,不僅僅是不屑,更多原因是他也不知怎麼解。

此時看譚盛禮把深奧複雜的內容講得淺顯易懂,他又想起這個問題來,等譚盛禮解釋完韓博源所問,他拱手,“在下有個問題還望譚舉人解惑。”

譚盛禮還禮,“請說。”

在譚盛禮的注視下,他略微緊張的說完自己想請教的問題,不等譚盛禮回答,韓博源皺眉,“怎麼聊起這個故事?商人見利忘義,有什麼好請教的。”韓博源也聽說這個故事,在他看來,商人交友不誠為人不恥,拿這種問題請教譚盛禮不是丟人現眼嗎?

誰知譚盛禮卻極為感興趣,喚譚振興裝一小碗米來,倒在桌上。

看他分成小堆,譚振興小聲提醒,“父親,藥材不能均分。”

商人就是奸詐,這種問題都想得出來,思考片刻,譚振興又說,“父親,會不會是富商朋友也想不到法子,為了不影響自己名聲故意花錢請人編造的這個故事啊?”要不然這個故事怎麼來的?照理說這種事隻有富商和其好友知道,富商好麵子,必不會在外人麵前吹捧彆人,這個故事倒更像其好友傳出來的,不是說他算學好嗎,連富商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有什麼臉說自己算學好,好麵子的他將故事結局稍加改動,請人傳開,給人留下個足智多謀的名聲很符合商人的做法。

想到什麼,他惡狠狠瞪了眼問問題的舉人,這種故事聽聽就行,他堂而皇之的提出來明顯是不安好心。

被他怒瞪的何舉人麵色悻悻。

“誰與你說的?”譚振興壓著聲問。太難了,不亞於舒樂府的府試題呢。

何舉人頷首,“坊間聽來的。”

譚盛禮不理會兩人,他皺著眉,認真將米分成幾堆,然後打散重新分,如此幾下後,眉目驟然舒展。

看他神色,眾人知道他破解了,桌上堆著三堆多少不等的米,都不懂其意,譚盛禮徐徐開口,“用不著把藥材均分,七天時間,把藥材分成三份,一份代表一,一份代表二,一份代表四,第一天結束,富商把一的藥材給出去,等第二天,把代表二的藥材給出去把一的藥材收回來,第三天再把一的藥材給出去,到第四天,把四的藥材給出去,收回一和二......”

絞儘腦汁想不到的法子,經譚盛禮講解後變得無比簡單,在場的人如醍醐灌頂,心思豁然開朗,譚振興觀眾人神色,得意洋洋拍手驚呼,“父親,你太迅速了罷。”他還在質疑問題的不妥之處呢,結果譚盛禮已經將其解開了,不愧是他父親,學識碾壓所有書院老師呢。

對他拍馬屁的行徑,譚盛禮甩了個冷眼,譚振興頓時乖覺,提著茶壺添茶去了。

但在場的人的確心服口服,便是江仁都甘拜下風,他知道這個故事,從來沒想過解法,畢竟對方是商人,輸了臉上難堪,贏了也不覺得光彩,豈料譚盛禮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解開了這道題。

離開譚家時,眾人都對譚盛禮改了看法,韓博源觀察著眾人神色,問道,“可覺得他不能勝任山長之職?”

眾人低頭,不再多言,其學問深不可測,比以往進士更甚。

走出巷子,送韓博源上馬車離開後,幾位舉人決定在街上轉轉,其中,江仁看到了譚家跑出來的小姑娘,她和幾個年紀稍大點的女孩蹲在街邊剪紙,旁邊蹲著幾個乞丐,目光幽幽地盯著她們,韓博源皺眉,朝她們走了過去,誰知乞丐注意到他的動作,神色戒備起來,隨即起身匆匆往酒樓跑去,明顯的做賊心虛,出於善意,江仁提醒小姑娘,“你祖父喚你回家了。”

大丫頭仰頭,看著麵前衣衫華麗的老爺,望了眼巷口,笑著道,“好。”

嘴上應著,人卻沒動,她身邊的女孩問她,“世晴,你認識他嗎?”

“他是祖父的客人。”大丫頭柔聲回答,“大姐姐,這是送給我的嗎?”

“嗯。”

“謝謝大姐姐。”大丫頭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盯著那紅色的紙動也不動。

這時,跑走的乞丐去而複返,身後還跟著兩個少年郎,不是彆人,正是譚家的兩位公子,江仁隱隱明白了什麼,拱手解釋,“我和小姑娘說兩句話而已。”他以為乞丐另有所圖,卻不想自己會錯了意,在乞丐眼裡,自己才是那包藏禍心的人。

明明是件小插曲,給江仁的印象卻極為深刻,回家後,他翻出中舉後寫的文章和詩冊,通通將其燒為灰燼,煙霧嗆鼻,引來江同,江同驚呼,“父親,你這是作甚?”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要這嘩眾取寵的文章作甚。”江仁歎氣,聞到兒子身上的酒味,江仁神色微惱,“你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