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抿抿嘴巴,不敢說話了。
接下來的戲份過於巧合,常言道無巧不成書。丈夫上京趕考,大殿之上,陛下親封狀元郎,簪花遊街,被一老者看中,說及親事。丈夫不肯,一番磨合之後,丈夫答應了。
歡歡喜喜入洞房,女子瞧見了新人是自己的丈夫後,喜極而泣,立即道出內情,美滿大團圓。
元辰再度吐槽:“男的背棄,女的重新嫁人,這叫什麼美滿姻緣。”
溧陽罕見地看完了整出戲,喚來班主再演一出借屍還魂的戲,不要這出了,要新的。
班主古怪地看了公主一眼,揖禮退下。一旁的元辰不解,“殿下,您看這個做甚?”
“閒來無事,打發時間。”溧陽言不由衷。
元辰傻眼了,訕笑道:“我去看看駙馬為何沒有來。”
裴琛是守諾之人,若真不來必然有事耽誤了,溧陽沒有怪罪的意思,靜靜等著第二出戲。
元辰在門口晃悠了片刻,買了糖葫蘆酥餅,買了大塊的肉燒餅,還有各色甜食,拎了六七個包裹回到園子裡。
“沒有訊兒呢,殿下,您吃不?”元辰將糖葫蘆遞給溧陽,自己咬了一口大燒餅。
溧陽沒心思去吃,打發的人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接著,第二出戲已近一半了。
與第一出戲相同之處是女子先死,重生到將死的少女身上,都是同時代的人。
溧陽看得仔細,接連看了三出戲,日落黃昏,都不見裴琛過來,她也不等了,領著元辰回公主府。
暮色四合,皇甫儀抱著一本冊子匆匆而來,過門的時候還被門口絆住,險些跌了個狗吃屎。
溧陽詫異:“先生焦急嗎?”
“我去查了裴家的家譜,這一年來死的姑娘沒有,倒是死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娶妻生子,兒子都十多歲了。他的功夫極其好,喝醉酒跌落河裡死了。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皇甫儀氣喘籲籲,將抄來的冊子遞給公主,“我將他的事情都謄抄下來,您看看。”
“不必看了,裴琛是個姑娘。”溧陽擺擺手,五大三粗的男人與裴琛壓根無關。不知為何,她忽而有些惡心。
裴琛雖說身子不好,言行舉止與男人不同,她的心思細膩,辦事仔細,怎麼都不像喝醉酒淹死的人。
皇甫儀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道:“族長告訴我隻有入了裴家族譜的才可學習裴家槍,女孩學會的少,就算學會了,出嫁後是不準教導子女的,規矩極為嚴格。”
“還有女子一旦出嫁,是需要起誓的,當年招搖將軍征戰四方,最後也是為了學習裴家槍才過繼裴開將軍的,您想想,招搖將軍都沒有辦法破例,更何況是旁人呢。”
“所以借屍還魂怕是不成的,我就是隨口一說,您就彆再信了。”
溧陽情緒平和下來,淡然無波,慢慢地托起下顎,與見多識廣的皇甫儀說起今日的看法:“我今日看了三出戲,找出借屍還魂的相同之處。”
“您說。”皇甫儀再喝了一口茶,壓壓驚。
溧陽言道:“人死了以後由閻羅批準後才寄身於將死之人身上,她們都是同一年歲之人。近日裴家無將死女孩,明顯你的說法是不對的。”
“同一年歲?會不會是老祖宗一輩的人物呢?”皇甫儀又開始了餿主意,“您看過鬼怪故事嗎?有些人死後地獄不收,飄飄蕩蕩多年,然後習得妖法,奪了尋常人的屍體。”
屋內熏香清淡,月懸中天,朦朦朧朧之間,雲層疊起,烏雲蔽月。
溧陽思索良久,氣息輕歎,道:“駙馬若會妖法也不至於病弱。”
“或許入了人間就不能用妖法呢。”皇甫儀繼續掰扯。
溧陽看了大半日的戲,腦子裡有些混亂,不想與皇甫儀繼續掰扯下去,略直起身子,“步軍怕是出事了,你可收到消息?”
“我剛回來呢,什麼事?”皇甫儀繼續冥思苦想。
溧陽說道:“駙馬今日違約,沒有去戲園子,必然是步軍出事了。”
話音落地,婢女在外說話:“殿下,駙馬來了。”
皇甫儀立即直起身子,溧陽卻說道:“不見,你讓她回去歇著。”
此時過來必然是事情解決了,既然解決也不必去問了。
裴琛吃了個閉門羹,站在院內被冷風吹了片刻,傷口作痛,疼得有些站不住了。她有心糾纏,但身子實在太差,她隻得匆匆回府。
傷口滲出血,染透了紗布,青莞被揪來換藥,哎呦一聲,詢問她為何作死。
裴琛頭暈的厲害,昏昏沉沉,抓著青莞的手問:“我違約了,她會不高興嗎?”
“肯定會不高興的,你今天沒去看戲?”青莞被她冰冷的手冰得去一抖,下意識將她的手放入被子裡,然後似笑非笑道:“您完蛋了。人家給您台階您不走,您想上天嗎?”
裴琛臉色蒼白,燈火下看不見血絲,青莞快速換好藥,多嘴問一句:“您為何沒去。”
“辦了些事情。”裴琛閉上眼睛,渾身冷得厲害,偏偏脊背生汗,一冷一汗讓她疲憊不堪。她閉上了眼睛,黑暗慢慢湧來。
徹底陷入黑暗後,她覺得渾身輕快,肩膀不疼,身上也不冷了,黑暗中走了許久,眼前突顯燈光。
是公主府,是殿下曾經的臥房。
她在門前停了下來,發現自己著一身喪服,她想起來了,裴銘死後,她回到了公主府。
略一遲疑,腳下多了幾隻狗兒,狗兒拚命撕扯她的裙擺,搖尾高興。她蹲下來,將狗兒抱在懷中,摸摸它的腦袋。
將狗放下,她拾階而上,推開門進入,妝台上擺著長笛,是自己那夜留下的,打掃的婢女不敢挪動,一直放在原地。
她看著長笛,又望向她們曾經歡好的床榻,徐徐走了過去,摸著錦被,她長長地吐了口氣。
周身愉快。
她長大了,一年來經曆太多的事情,不得不長大。她殺了裴銘,弑父奪位,偏偏高興不起來。
她殺了裴銘,曆史不知該怎麼記載,但她顧不得了,身後名由後世去評判。
她不敢坐床榻,盤膝在踏地板上坐下,望著床.笫之上的虛空,也沒有像上回那樣迫不及待地躺上去。她是新帝裴熙,不再是溧陽長公主府的裴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成為了主宰者。
然後,她的身側空落落,她最喜歡的人走了。
往後也不見,年年月月,日日時時,都不見了。
她的心疼了起來,疼得無法呼吸,但她知曉自己不會疼死,會繼續活著。沒有利器捅入身體,怎麼會死。
她站了起來,抓起長笛走出門外,仰望月色,然後,月亮覺得她是大奸大惡之人,很快便又躲進雲層。
她坐了下來,看著自己的影子,輕輕吹響長笛,笛音繚繞,她似乎回到了那夜。
在笛音中,她找回到了過往,好似殿下就在屋內,聽著她吹笛,不久後就會推開屋門,揪著她的衣領將她拽進去。
她吹啊吹,吹了許久許久,吹到自己氣息不穩,吹到月亮憐憫她從雲層後出來了,吹到內侍過來尋她,終究不見殿下開門。
一夢驚醒,大汗淋漓,裴琛爬坐了起來,望著虛空,汗水打濕眼睫,她睜開眼,麵前無人。
是舊日的情景。
她長籲了一口氣,慢慢地躺了下來,渾身濕透了,但她感覺從未有過的快慰,殿下還活著。
她的殿下還活著,卻不知裴熙是誰。
白露白霜近前說話,“太後著人來問,您可有話帶給她。”
吃瓜的來追問了。裴琛縮回了被子裡,閉上眼睛,告訴太後:“昨日步軍大亂,我整合步軍,並未去赴約。再問太後一句,我該如何是好。”
白露記住了,一字不漏地轉給內侍,內侍這才離開裴府。
裴琛並沒有繼續躺著,而是爬了起來解決昨日未曾解決的事情。趙康意的出現讓步軍內的老人開始恐慌,趁著她不在的時候鬨事,揭露對方江湖人的身份,試圖先斬後奏。
昨日一鬨後,她將鬨事幾人革除職務,對方鬨到了陛下跟前。陛下頗為和善地將幾人趕出京城,不準他們踏入京城一步。
空出的職務需要立即有人頂上,她今日便要去安排。
清晨寒氣逼人,她冷得不行,抱著手爐不斷咳嗽,剛入宮就遇見活蹦亂跳的閔棠。
“大姐夫、不對,大駙馬,陛下恩準我入步軍了,日後望您多多照顧。”
禁衛軍內有許多勳貴子弟,進來後便是小小的指揮使,似乎成了傳統,等到立了功再逐漸往上升。閔棠亦是如此,這麼一來,便不是白身了。
裴琛低咳幾聲,臉色泛紅,淡淡道:“好,我們一道過去。”
“大駙馬,你的傷還沒好嗎?”閔棠關切道。
裴琛放手,道:“好多了。”
在她們身後的溧陽停下腳步,她看過去,三公主解釋道:“陛下同意閔棠退婚,也同意進入步軍。閔棠與你身邊的侍衛元辰好像關係很好。”
“習武之人,以武會友,並非大事。”溧陽淡淡道。
三公主搖了搖頭,“我覺得有奸情,你那個侍衛是姑娘啊。”
“奸眼看奸情。”溧陽直接走了。
三公主原地跺腳。
姐妹二人去刑部看望二公主明瀾,關押幾日,外間早就變了天,明瀾坐在床上不肯正眼看他們。三公主將帶來的吃食放在桌子上,不忘說了晉陽侯的事情。
明瀾立即瞪大了眼睛,三公主笑吟吟說道:“幸虧你沒有嫁進去,不然你罪加一等。”
“大姐姐好大的本事,這麼大事情竟被你知曉了,如今你掌握兩軍,隻怕要超過陛下了。”明瀾橫坐在木板床上,有些狼狽,身上的衣物都是布滿灰塵,除去有一雙犀利的眼睛外已找不到往日的尊嚴。
溧陽負手而立,並沒有理會這番風言風語,隻道一句:“我這裡還有秦子義祖父賄賂你的證據,可要我一起交給陛下?倘若我送出去了,二妹妹,你罪加一等。”
明瀾咬牙,死死盯著麵前的溧陽,三公主被嚇得吞了吞口水,好心說道:“二姐姐你服軟,姐妹之間何必搞得這麼僵持呢。再者我們都是陛下收養,爭李鬥去,倘若陛下再收養一位公主,你們豈會給她人做嫁衣?”
“你閉嘴。”
“閉嘴。”
三公主訕訕地閉上嘴巴,捂住嘴巴後退兩步。溧陽說道:“我隻一事問妹妹。你與裴銘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明瀾坐在床上,神色淒楚,聞言後側過身子,不想理會。
“你不說也可,我即刻將證據送到陛下跟前。”
“你……”
“二妹妹想好了嗎?”
“他來尋我的,主動做我的幕僚。他確實很聰明,替我辦了幾件漂亮的差事。”
“他人在何處?”
“我怎麼知曉。”
“柳正甘願赴死也是他去勸的?”溧陽朝前走了一步,目光緊逼,“橫山之下也是你所為?”
“柳正是他勸說的,但是橫山之下殺你不是我的意思,不論你怎麼想,我都沒有想過殺過你。我隻想殺顧朝諳,他的學生太多了。一入京城,多少人追捧與他。他若入朝,你又會添多少助力。我隻是想殺顧朝諳罷了。”明瀾歇斯底裡地喊了出來,“你信我,我沒有想過殺你。”
“我信。”溧陽笑了一聲,此刻的明瀾尚存幾分人性,她說道:“裴銘有哪幾處落腳點,晉陽侯的布防圖便是在他手中,你好好想想你府上可有東西遺失?”
明瀾搖搖頭,倔強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淚,“沒有,我從未讓他進過後院,他的心思太深了,幾乎知曉每一家的弱點,甚至堅信裴琛一死,你即刻會殉情。他太可怕了,我沒有容他接近我。”
“你倒是聰明。”溧陽嘲諷,“他的落腳點呢?”
“我倒是知曉幾處,不知他可還在。”明瀾也不隱瞞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她不會為了旁人而害了自己。她回望著溧陽:“我說了,你將證據給我。”
“好。”溧陽答應。
明瀾添了一句:“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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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刑部大牢,忽然落雪了,即將到十一月,天氣也冷得厲害。
三公主裹緊身上的大氅,被風吹得長發飄揚,她緊跟著大姐姐的步伐,登上馬車後,她好奇道:“你為何非要裴銘的落腳點,不該將人錘死嗎?”
“錘不死,隻能讓她更慘一下,但對我而言並無益處,不如尋些對我有益處的東西。”溧陽深吸了一口氣,吩咐三公主:“送你回去,不必跟著我。”
“大姐姐親自去捉嗎?”三公主麵帶愁緒。
“嗯。”溧陽顯得麵色難看。
待分手後,溧陽立即去調了公主府的侍衛與元辰斷情絕義幾人,挨個去找裴銘。此人不除,大周不寧。
大雪簌簌而落,迷失了眼睛,屋頂上很快就白了,薄薄的一層白雪下藏著萬物。
明瀾提供的地點有青樓有客棧,更有民舍。其中一處民舍已被炸了,輾轉尋到第二處,已是無人。
溧陽想到永安樓,立即吩咐人去永安樓查訪。永安樓如今是明瀾的,裴銘又是二公主府的幕僚,他若藏匿其中,很難察覺。
眾人改道去了永安樓,永安樓還未開張,正在做修繕,將工匠趕走了,元辰挨個去找,溧陽好整以暇地坐在大堂內。
找了許久,她屏退眾人,煮茶待客。
半個時辰後,茶水燒了一滾又一滾,裴銘從天而降般落在溧陽麵前,“殿下尊榮,一如既往美豔。”
“敢喝茶嗎?”溧陽沏了一盞茶,往前推了推,置於裴銘麵前。
裴銘一襲瀾袍,暗紋錦繡華麗,他本就美貌,簡單打扮後更是不可逼視,他穩穩地坐了下來,先道:“當你舉發景陽侯之後我便發現一件事,故而使得我今日來見你。”
溧陽不言,隻凝著翻滾的茶水,目光冷淡。
“殿下,我知你重活一世。”裴銘得意地笑了,猖狂至極。
溧陽眉眼微動,雖說驚訝,可昨日戲曲看多了,今日竟也沒有覺得太過驚訝,淡淡一笑,“是嗎?”
“裴熙弑父,你教的好女兒。”裴銘目露狠厲,兩頰肌肉繃緊,“她足夠狠,先殺你投誠於我,借機弑父。”
“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你的報應。裴銘,重來一回,你未必會贏。好比今日,你插翅難逃。”溧陽麵不改色,無喜無怒無嗔,似麻木的木頭人,不知喜怒哀樂。
裴銘無端笑了,“你今日會放我走,我知道,你一定會放的。”
“怎麼會呢。”溧陽語氣溫柔極了,徐徐抬眸,眼中儘顯狠辣。
“你會的,我前幾日見到一熟人,那人,想必你也熟悉。”裴銘故作神秘,慢悠悠地轉動茶盞,眼神直凝著溧陽。十八歲的美人端莊無雙,傾城美貌,讓人垂涎三尺。
然而現在,他卻不想要美人了。
溧陽沉吟須臾,沒有答話,而是注意到裴銘的眼神,狠毒陰沉。確實,十八歲的裴銘不會擁有這樣的眼神。
她端起茶水微抿了抿,裴銘說道:“你不習武,怕是不知裴家槍的每一套動作。裴熙的槍法之高,我深感佩服,也與她交過無數次。她的每一招都在我的腦海裡……”
“夠了。”溧陽低嗬一聲,“這些話離著去刑部說。”
“溧陽,裴熙喜歡你,你可知曉?”裴銘得意的笑了,眼中湧動著興奮,“不倫之戀、哈哈哈哈、堂堂一朝長公主,外表矜持懂禮,骨子裡卻是那麼肮臟,喜歡自己的女兒,與之苟合。明昭會不會氣得從皇陵裡爬出來掐死你。對了,她還沒死。”
溧陽垂眸,心潮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