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乾燥,佛堂陰暗五官,佛前的明燈長亮,顧夫人念經時不願有人在旁,婢女們各自忙碌,等火勢蔓延之際都不敢進屋去找人。
裴府大火,燒毀了庭院,火勢蔓延至門前的花卉草木,萬幸無人受傷。唯一的傷者顧夫人還是被裴琛一掌劈暈的。
顧夫人安頓在客院,青莞診脈,裴琛追問她:“腦子那裡的病症,你能查出來嗎?”
“腦子?顧夫人舉止有異嗎?”青莞問。
裴琛心有餘悸,念及那日顧夫人瘋魔之色,她整個人麻木了,“偶爾,有沒有藥讓人忘記舊事?”
“你要讓她忘記舊事?”青莞陡生疑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往,從懂事起至今日,心事過往都是一個人的秘密,如今要將這等秘密都拋棄,簡直曠古罕見。
她問駙馬:“顧夫人過往有痛苦之事?”
“我懷疑是她自己放火欲**,如此痛苦,不如忘了往事重新開始。”裴琛下定決心。
過往如雲煙,掙紮之中陷入萬般痛苦,多年來奢望神明救贖,到頭來反是一場空,兜兜轉轉選了最難堪的解決辦法,不如主動忘懷。
她也曾想過忘了那些舊事,奈何自己陷入太深,權勢美人反而讓自己愈發痛苦。度日如年,愧疚與愛似一座囚籠,越掙紮越痛苦。
自己做不得主,皆因自己是棋中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青莞被說得糊塗了,入府多日來,佛堂是一禁忌之地,顧夫人深居簡出,除去公主駙馬大婚外露麵,幾乎不出佛堂,似戴上枷鎖般伴著青燈古佛。
她輕輕歎了聲氣,“夫人願意嗎?”
“她必然不願意,她覺得活著是痛苦。”裴琛艱難地吐露出一句話。
青莞震驚,“活著為何是痛苦?”
“所以我想讓她忘了前塵。”裴琛揉揉眉心,難過與無力齊齊湧上心口,囑咐青莞:“你先去準備,我需入宮一趟。”
她不能做決定,還需太後定奪。倘若太後與她意見一致,大可實行。若太後不願,她也不能強製地喂藥。
一側的溧陽久久無言,靜靜地聽著兩人言語,她亦在想:裴熙為何不用藥忘了她。
黃昏日光瑰麗無雙,朦朦朧朧地映照著雲層,她凝神皺眉,餘暉落在肩至,襯出冰冷無暇的麵容。
裴琛匆匆入宮,青莞愈發覺得不安,她沒讀過什麼書,不懂什麼大道理,但誰願意失去自己的記憶。
“公主,駙馬是不是瘋了。”
“顧夫人引火**,她瘋了。”溧陽端坐窗下,端起茶水輕輕抿了口,齒間回香,她對上青莞不安的視線,“你是毒三娘,下毒都不怕,今日為何就慌了。”
“我下毒都是得罪我之人,夫人好吃好喝待我,我無法下狠心啊。”青莞畏懼得厲害,顧夫人是皇親國戚,稍有不慎,她腦袋就沒了。
她搬了凳子在溧陽跟前坐下,“顧夫人有什麼過往嗎?”
“多年前有一樁事轟動江南,你可知曉是哪件事?”溧陽不隱瞞,青莞來自江湖,比她們年長些,應該有所耳聞。
青莞算了算顧夫人的年歲,聯想裴府耳聞,細細推算,說道:“可是那樁官員出行被當地富紳綁架一事?”
“你猜對了。”溧陽垂眸,神色冰冷。
青莞咋舌:“與顧夫人有什麼關係?”
“那名官員是陛下,死的是顧夫人的姐妹。”
“當時整個江南不寧,饒是如此慘烈,顧夫人為何困住自己?”青莞不明白,就算感情再是親厚,人死了也怨恨不到自己。
溧陽歎道:“陛下外放,央求顧夫人跟隨,先帝不允,後駙馬的姨娘頂了顧夫人的名字前去,顧夫人便扮作她留在家裡。”
青莞張大了嘴巴,“她們是孿生姐妹,一模一樣?”
“對,一模一樣,無人能分清。後來的事情你都知曉,不必我多說。”溧陽轉首看向屋外,過往會讓人一輩子痛苦。
“也就是說顧夫人頂著妹妹的名字活了下來?造孽啊,可是顧夫人為何不放自己?是她自己要去的,與顧夫人並無關係啊。”
溧陽不答,她們之間的愛恨糾葛不宜被外人知曉。
青莞也不追問了,皇家秘事知道多了,容易活不長久,她轉身看向床榻上昏沉的婦人,哀歎道:“她自己不肯放過自己,外人能做什麼,或許忘了那段記憶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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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琛入宮簡單說明來意,太後直起身子,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又鬨自殺?”
“以前鬨過嗎?”裴琛震驚,不是初犯啊。
太後自覺失言,不肯再說了。裴琛無語了,“都這個時候了,您還藏著掖著,孫兒準備求一味藥讓她忘了那些事情,重新開始。”
“那你去求藥吧,畢竟命最重要。”太後輕易就答應了,舒服地躺了下來,懶洋洋說道:“她若忘了那些事情,指不定活得開朗些。畢竟她還年輕呢,再嫁也不是問題。”
裴琛:“……”太後娘娘思想可真想得開。
“您不反對?”
“不反對,放手去做吧,她二人今生都解不開,至死方休。我也舒坦些,我犯的錯,你去贖罪,恰好恰好。”太後說著就將鍋友好地遞給了晚輩,絲毫不顧及裴琛的神色。
裴琛直歎氣,“您能不能說些正經話,您又犯什麼錯了。”
“當年我若不跟隨先帝,她二人也不會離開餘杭來京城與我作伴。”太後感歎過往。
裴琛拔腿就跑,若這麼說,先帝也有錯,不該收養陛下,壓根就不能這麼算。
裴琛匆匆回府,進屋時累得喘氣,溧陽守著顧夫人,唯恐她醒來再鬨一出。裴琛走到她跟前坐下,將入宮的事情都說了一遍,直嚷著太後不正經。
“她若正經些,隻怕早就跟隨先帝去了。既然她答應,便讓青莞配藥。”溧陽輕笑,她懂事起,太後便與眾不同,先帝那樣厲害的人,殺伐果斷,三言兩語就被太後說得抬不起頭裡。
她輕輕一笑,如冰山融化,裴琛心裡暖極了,“我有些不安。”
“我也不安,隻怕太後也是,將決定權才交給了你。做決定才是最艱難的人。”溧陽心神不定,此事是什麼樣的後果,她想都不敢想。
顧夫人將陛下忘了,陛下會不會震怒。她本就孤寂,連最後一點念想都沒有了,那該怎麼辦。
站在陛下的角度,她想都不敢想。或許,這是不一樣的懲罰。
我曾愛你,而我如今,將你忘懷,再見時,你我隻是君臣。
兩人都是一樣的心情,坐在一起,溧陽圈住裴琛的腰肢,自己將腦袋搭在她的肩膀上。
床榻上的顧夫人並無醒來的跡象,裴琛驚魂未定,精神懨懨,目視前方,眼珠都不動了。
夜色黑沉,徐徐吞噬著光明,幾顆繁星忽閃忽閃,似嬰兒調皮的眼睛。
溧陽心疼裴琛,“你回去休息。”
“我還沒想好。殿下,我雖說累,但心是滿的。”裴琛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有家人的時候才有煙火,我希望她能長長久久活著,如太後一般。”
溧陽輕笑,如春風,她凝著近前的一盞燈火,火焰燃燒,“我明白你的感受。”
裴熙自幼無母,五年孤寂,如今有母,顧夫人又是那般出塵,對她儘心,怎麼會不喜歡呢。
兩人挨著守了半夜,裴琛推著溧陽回去,“你還要上朝呢,我守著就好。”
“你問問夫人自己的意思,她若願意,千好萬好,若是不願意,你先不要打草驚蛇,免得刺激她。”
溧陽被推至門外,深夜冷風灌入脖頸,凍得她發顫,裴琛回屋娶了大氅給她披好,殷切囑咐:“我都曉得了,你快些回去休息,誤了朝會,陛下會怪罪的。”
溧陽依依不舍的離開。
裴琛轉身回屋,略微鬆了口氣,床榻上的人翻身坐了起來,直勾勾地盯著她:“孽障,你想做什麼?”
裴琛粲然笑了,“您醒了,您嚇死我了,活著不好嗎?就算死也換一種舒服的辦法,引火**太痛苦了,燒成乾屍,醜死了。”
與顧夫人時間待久了,裴琛說話也有些不正經。
顧夫人冷聲說道:“說,你想做什麼?什麼我不願意就不要打草驚蛇,你二人欲對我做什麼?”
“先說您為何想不開?”裴琛搬了凳子在顧夫人麵前坐下,意欲審問。
隻她還沒坐下,顧夫人抬腳踹翻凳子,她愣了下,“您這是做什麼?我好歹守了您半夜呢。”
“我生你的時候用了三天三夜。”顧夫人平靜怒懟,“你衝進火場做什麼,覺得自己活得長了?”
裴琛品了品話意,悠悠一笑,“您關心我呢,我知曉您喜歡我的。”
“彆自戀,說你要對我做什麼?”顧夫人神色晦暗。
裴琛嗬嗬一笑:“青莞有一種藥,可以讓您忘了過去的事,不如我們試試?”
“你先給試試,讓我看看效果?”顧夫人友好發問。
裴琛一怔,“我吃它做什麼,我又不痛苦。”
“我覺得你挺痛苦的。”顧夫人麵不改色的繼續懟女兒。
裴琛歎氣,“我吵不過您,不如我跟你找幾個小姑娘,忘了陛下,如何?”
“我給溧陽送幾個小姑娘,讓她忘了你,如何?”
“您好好說話。”
“你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去,管我的事是覺得活得時間長嗎?”
裴琛無語凝滯,燈火下的顧夫人如同街麵上吵架的婦人,她能夠用最優雅的方式最簡潔的方式說得你無言以對。
裴琛煩躁地跺腳,顧夫人說道:“地麵不要錢嗎?”
“阿娘,我們回餘杭,可好,我送您回去。回到餘杭,您忘了陛下,忘了姨娘,重新生活。”裴琛苦口婆心地勸說,恨不得將藥灌進顧夫人的嘴裡。
“我給您送回餘杭,你忘了公主,可好?”顧夫人故意學著女兒的口吻,眼梢微揚,“那是我活了這麼多年留下的東西,你一副藥就讓我忘了,你想得美,滾出去。”
“我在您的飯菜裡下.藥。”裴琛黝黑的眼眸呈現幾分不耐。
顧夫人驟然起身,衣袖翻飛,掠起的風將榻前的燭火掀滅,嚇得裴琛眼皮一跳,下意識轉身就跑。
跑出門不忘威脅一句:“您從現在開始就不要吃飯喝水了。”
“孽障。”顧夫人低聲罵了一句,轉而又笑了。
她何時想尋死了,火是自己燒起來的,與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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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大火一事,左鄰右舍都已知曉,喚了家仆前來慰問。裴府管事道婢女偷懶,佛堂裡的燭火被風吹倒後燒了起來。
女帝知曉後,特地將溧陽留下詢問細節。
溧陽知無不言言無不儘,一一說了出來,女帝高坐龍椅良久無言。大殿森嚴肅穆,寂靜中透著冰冷,溧陽望向陛下,覷了一眼,陛下眼眶通紅,似是極為難過。
溧陽垂眸,徐徐退出大殿。
她跨過門檻之際,女帝出聲詢問:“溧陽,她醒後可有說什麼?”
“臣不知曉,不若陛下自己去看。”
女帝再無言語。
溧陽亦有幾分難過,揖禮離開。
出了大殿,年關將近,各部忙得腳不沾地,三公主明蘊忙得不見人。溧陽反而輕鬆良多,回到戶部衙門,下屬們都在忙,她四處走動,熬至午時回府去了。
裴琛也從宮裡剛回來,庭院被燒,請了工匠們開始翻修,府內進進出出,忙作一團。靠近年關,管事們都要見主子稟報事務。裴琛哪裡有時間處置,索性都丟給顧夫人。
顧夫人進府多年,第一回與管事碰麵,手中捧著賬簿,猶豫不決,裴琛詢問怎麼了,她說:“我不會看賬簿。”
裴琛捂住眼睛,“太祖母當年沒有教您嗎?”
太祖母虞氏當年生意橫跨南北,賺得金銀無數,顧夫人是在她跟前長大,竟然不會看賬簿,說出去要被人笑話死。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製自己的不適,顧夫人輕飄飄地開口:“我不會,你姨娘會,你將你姨娘魂魄招回來替我看賬簿。”
聞聲而來的溧陽聽得發笑,眼看著裴琛再度吃虧,她上前攬過責任,“我來吧,駙馬陪同夫人出去走走。”
“我怕我會被氣死。”裴琛坐下來,眼露星辰,唉聲歎氣地招呼溧陽近前,“殿下吃飯了嗎?”
“還沒了,駙馬用過?”
“都沒吃,你倆回去吃飯。”顧夫人看著賬簿,打算再耗會勁。
裴琛不肯走,拉著溧陽留下,“我們陪阿娘一起走,伺候您。”
顧夫人:“……”
冬日裡的午膳不如春日精致,時間不能放長,一路走來都冷了,大多的時候都會吃暖鍋。顧夫人愛吃暖鍋,中午三人坐在一起吃了暖鍋。
裴琛涮了片牛肉放在溧陽的碗內,勤快極了,又夾這個,又夾那個,顧夫人看了兩眼,“要麼安靜吃,要麼出去吃,選一個。”
溧陽發笑,按住裴琛的左手,微微一笑,溫和美麗,“夫人,我昨日剛從餘杭回來。”
氣氛陡然變了,顧夫人抬首,將夾來的青菜放在裴琛的碗裡,慢悠悠說道:“你查到什麼了?”
“乳娘年歲大了,說了許多您和姨娘的事情,姐妹情分,感天動地。”溧陽直視顧夫人,“您不會泅水,對嗎?”
顧夫人恍若未聞般給了夾了塊魚肉,“我會泅水。”
裴琛不信,不怕死地摻和一句:“不如您去水裡試試?”
“我將你丟進水裡試試?”顧夫人橫掃女兒一眼。
裴琛得意笑說:“我會泅水。”
“少來糊弄我,你不會泅水。”顧夫人麵色如舊,輕易戳破女兒的謊言。
裴琛麵色微變,一旁的溧陽反應極快,輕笑道:“成親後,我教她的,她會泅水,您不會,但姨娘會。”
顧夫人抬首,對上溧陽探究的視線,語氣溫和下來:“我現在很清醒,我知道我是誰,溧陽,你去餘杭就為了查詢舊事的話,你怕是白走一趟,我這個人無心,就算我知曉自己的身份,那又如何呢?”
“好好活著,忘記舊事。”溧陽斬釘截鐵,“不然我們隨時給您喂藥。”
“口氣不小,你與陛下性子倒是不同。”顧夫人停下筷子,冷眼看著,眼中並無波瀾,相反,她在給溧陽施加壓力,“你若想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與明昭的事情,解不開。我死了會與她葬在一處。”
裴琛又想說話,溧陽睨她一眼,溧陽感覺出一陣苦澀。
太苦太苦了,不如忘懷。
她不說話了,給裴琛夾了隻雞爪,示意她啃雞爪,莫要說話了。
三人沉默,心思難解,再多的話都是浪費,舌燦蓮花麵對顧夫人也會落荒而逃。
吃過飯,溧陽領著裴琛走了,不客氣的將一眾管事丟給顧夫人,並且說了年禮一事,讓顧夫人按照好安排。
接著,兩人揚長而去,窈窕身姿,顧夫人氣得拍桌:“你不是說你來嗎?”
來個鬼哦,公主也會騙人。顧夫人頭疼不已,管事們將未處決之事如倒黃豆般說出來。
“宮裡的年禮如何安排?”
“殿下嫁進來,公主府的年禮是不是走裴家的賬目。”
“已有幾戶人家送來年禮,我們該如何回。”
“夫人、夫人、夫人……”
顧夫人端坐,目光沉沉,打量著賬簿,溧陽比明昭更可恨,掐著她的軟肋行事,這麼一比較,明昭就會乾吼,毫無心算。
溧陽是一頭狡猾的狐狸。
午後,暖陽照人,樹下擺了一張床,兩人舒服地躺在床上,陽光眯住眼睛,溧陽睜不開眼睛,裴琛將紗簾一並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