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元辰護著公主先行,弓箭手一路追隨,裴銘熟悉地形,身下座騎又是千裡良駒,奔襲極快,弓箭手略輸一籌。
一路追趕,裴銘帶傷跳入翻滾的河水中,弓箭手豈可甘心,當即朝著那一處射箭,河水被染紅。他們派人來打撈屍體,一直找到下遊都沒有見到屍體。
裴琛聞言後,無端笑了,“他福大命大,豈會死。你讓他們去找找沿路的醫館與大夫,拿著裴銘的畫像去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元辰領命下去了。裴琛在屋內休息,暫時喘息。
她累了,闔眸小憩片刻。醒來後入宮去步軍走一圈,下衙時分去戶部接公主回府。
簡單過了幾日,到了年底封筆,百官休朝,屋頂上的雪花融化了大半,明日便是除夕。
歐陽家送了厚厚的年禮,每樣都是最好的,白色的皮毛,萬裡挑一,無一點雜質。各種精貴的補藥送了一車,擺滿了庭院。
裴琛讓人將白色的皮毛送去了顧夫人處,自己留了一張虎皮做毯子,溧陽則留了一張紅狐的皮毛做大氅。其餘的送去宮裡給太後。
太後今年賞賜許多珍品,都是有市無價的寶貝,裴琛意外,溧陽看明白,太後老了。她若薨,東西都會封存宮裡。這幾年來,她將東西陸陸續續散給晚輩以示寵愛。
珍品封存庫房,除夕這日,陛下身子未愈,不再設晚宴,各府過自己的即可。
裴琛邀請舅父顧朝諳表弟顧修儀來府內過年,未曾想顧朝諳去找好友,顧修儀回餘杭去了。三公主厚著臉皮悄悄去了歐陽家,六公主拉著七公主出城尋一株綠梅,不在宮內。
太後習慣一人,不喜晚輩打擾,邀請一圈還是府內三人。
顧夫人本要拒絕,裴琛不肯,死纏爛打地將人哄騙出來,放炮竹迎新年,三人圍爐吃著暖鍋。裴琛說著京城內的趣事,溧陽不善言辭,偶爾會附和,氣氛極為融洽。
顧夫人安靜聽著,一杯接著一杯飲酒,目光澄澈,她似千杯不醉,一連喝了幾壺。裴琛被她灌醉了,靠在溧陽的肩膀上,拖著她的手捂自己的臉頰,癡癡地喊著殿下。
顧夫人端起酒杯一飲而儘,笑了笑,“阿晗,你還是那麼沒用。”
低頭照顧裴琛的溧陽渾然一顫,顧夫人晃晃悠悠地抬起酒盞再度飲了一杯,她咽了咽口水,抱緊了裴琛,想提醒,又恐驚醒顧夫人的美夢。
煙火鳴放,子時將近,又是一年過去了,明日便是新的一年。
她們都要長大一歲,溧陽眼中蘊著笑,捧起裴琛冰冷的手背,俯身深深吻了。
不求你長命百歲,唯願你享常人之壽。
顧夫人終於醉了,站起身對外走,遇見門口守衛吃著糖葫蘆的元辰,她瞧向了元辰手中的劍,不及二話抽出元辰的劍。元辰震驚,素日裡端莊溫雅的夫人竟利落地抽出她的劍,絲毫不拖泥帶水。
顧夫人托著劍走在雪地中,一襲青色裙裳,溫柔得體,偏她拿起劍飛躍而起。一劍刺破長空。
溧陽不驚訝,太後說過,她膝下三個孩兒,六藝無一不落下。
重重燈火下顧夫人一劍橫空,劍的寒光在火光月影下刺眼,她以劍為舞,堅韌利落。她醉了,臉頰微紅,偏偏眼睛又那麼亮。
她是高興的,也是肆意的。
這麼多年來她沒碰過酒,也沒有醉過,更沒有碰過刀劍。她有滿腔恨意,無處可泄,又有無儘委屈,無人可訴。
月下劍花成影,灑脫極了。元辰驚訝,“原來劍可以舞得這麼優雅。”
廊下燈火瞳瞳,院內的諸人看得不敢眨眼,那抹身影縹緲又那麼近。
顧夫人躍起,一劍劈開枝丫,柔軟的身體在空中翻騰,她慢慢地落地,大口大口喘息,脊骨挺直,目光冷冷。
元辰張大了嘴巴,原來劍不僅有殺人的作用,還可以作舞,且舞得優雅傾城。
顧夫人晃悠兩步,走至元辰跟前,將劍遞給她,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溧陽始終抱著裴琛,摸著她的臉頰,說:“你錯過一場好戲了。”
懷中人爛醉如泥,被她的母親灌醉了。溧陽輕笑,與婢女合力將人扶回屋。
空中是不是鳴放煙火,若站在高處,必然可見滿城煙火,火樹銀花不夜天。
裴琛酒醉後很乖,不哭不鬨地躺著睡覺,溧陽給她擦拭,看著她睡覺,自己在新年熱鬨的氣氛中沉靜下來。
待婢女退下後,她俯身,吻上裴琛柔軟的唇角,氣息香甜。
裴琛眼睫動了動,溧陽將臉貼近她的胸膛,感受到了沉穩的心跳聲。溧陽摸著自己的心口,自己的心跳聲略快。
時間禁止,天地間僅二人,她的眼中本覆蓋一層陰鬱,難以化解,隨著時間消逝,眼中化為溫柔。
她不想起身,就這麼靜靜貼著。裴琛隻著一身寢衣,襟口微開,露出雪白的肌膚,肌膚白皙柔膩,一向清冷的人有些坐不定了。
溧陽望著她被酒染紅的臉頰,眼中開始蘊著瀲灩水色,她脫了衣裳躺在她的身側。
溫軟的唇瓣擦過眉眼,隱著一分媚意,輕輕一碰,媚意刻入眉眼,滑落心口。
裴琛醉得迷離,感受到觸碰後,她徐徐睜開眼睛,感覺流露在外的肌膚被掌心觸碰,她感覺到了一團火焰。
“熙兒……”
裴琛聽到一聲低喚,與往日清冷的聲線不同,更沒有疏冷,反而有幾分綿軟。她感覺這句話將自己帶入雲端,躺在雲層之上,飄然欲仙。
屋內燒著炭火,雖處冬日,猶自溫暖。
裴琛心口上落了一隻蝴蝶,輕曳震動翅膀,震動出暖暖的風,又讓人心癢。她努力吞了吞口水,口乾舌燥。
她被醉意攪和,昏昏沉沉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她隻覺得熱,那隻蝴蝶環繞自己不肯離去,她該怎麼辦。
明明是冬日,她卻感覺出了烈日炙烤,口乾得不行。
她努力趕走醉意,努力保持清醒,昏昏沉沉地與酒勁抵抗。
眼前多了一張她夜思夢想的麵孔,清冷出塵,她貪戀的凝視,她問:“我在做夢嗎?”
回應她的是炙熱的吻。她愈發沉迷,不願醒來,腦海裡暈眩得厲害,夢中人的吻由唇角輾轉至蝴蝶之上。
那隻蝴蝶真美啊。
她翻身抓住那隻蝴蝶,試圖將蝴蝶占為己有。蝴蝶驚異一聲,她捂住了蝴蝶的嘴巴,猛地扯..開她的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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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這日,溧陽送給陛下一物,一副新作的畫。
畫中女子著青衫,持劍而躍,英姿颯爽,雪花飄落在她的發絲上,白了黑發,蹉跎了歲月。
秦子義不解,久久望著畫中人,她問陛下:“這是溧陽公主嗎?”
陛下未答,將畫卷抱入懷裡,徑直走入內寢,不準任何人跟上。
入內寢,她將畫卷放在榻上,垂眸細細觀賞,好似看見了那人雪中作舞,那般英氣逼人。
良久後,她將畫像懸掛起來,放在自己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餘生怕隻有此作伴了。
初一,她一人在宮裡,送畫的溧陽去太後宮裡做客,吃了半日新鮮的點心後,太後讓人去請女帝。
“我們打麻將。”
溧陽與裴琛輕笑,等陛下來後,四人落座。
太後與先帝偶爾也會打幾圈麻將,溧陽從小就看會了,裴熙則是半懂半不懂,一圈下來,隻她一人沒有胡牌。太後憐惜她,“你需要什麼牌,便與我說,我給你放炮。”
裴琛看看自己的牌,再對上太後的視線,道:“您是在算牌嗎?”
太後麵上的笑意戛然而止,女帝笑了,溧陽抿唇,太後不悅道:“我這是幫你。”
“不需您幫,我好像懂了規矩。”裴琛不信太後會幫她,牌局上六親不認,哪裡會有那麼好的人。
太後睨她兩眼,“小輩要尊重晚輩哦。”
裴琛摸牌,摸到三筒,她看了一眼太後,再看桌麵上,出現三張二筒了,兩張三筒。陛下與殿下都缺這一門,隻有她和太後需要。
她默默地將三筒放到自己的牌中,然後打出了一筒。太後咦了一聲,“你怎麼打了一筒。”
“因為我不打算胡牌了,挑著這些不能胡牌的牌出啊。”
太後氣極了,溧陽摸牌,打出一張,太後摸到了一張牌,不是她要的。她看著裴琛,“大孫兒,聽聞你要搬家啊。”
“春日裡搬。”裴琛勾了唇角,掃了一眼自己的兩張三筒,其實她剛才已經聽牌了,一筒和三筒,聽二筒。
但最後一張二筒在太後家了。
太後說道:“我給你送些鎮宅之寶吧。”
裴琛挑眉,看向太後,自己抓了一張牌,東風。她看向自己的三筒,問太後:“什麼樣的寶?”
“沒想好,也有可能是稻草紮的草人,也有可能是世間罕見的寶貝。”太後挑起眉梢。
裴琛默默打出一張三筒,太後拍桌:“胡了。”
女帝哀怨地看著祖孫兩人:“不準這麼打牌。”
“我問她要了嗎?她自己打出來的。”太後伸手朝幾人要錢,笑容滿麵。
溧陽無奈輕笑,看了一眼裴琛的牌,好家夥,陛下聽七條,她家三張,死死扣著不放。
初一這日結束,裴琛輸得底朝天,美滋滋地拉著溧陽回府,拐道去了顧夫人處,順勢說了今日的情形。
“一牌沒成?你可真敗家,下回不要玩了。”顧夫人停下手中的佛珠,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太後都會贏,也是被你喂飽了。”
“她說送我一個鎮宅之寶,我就讓她高興高興。”
“喲謔,你和先帝有的一比,太後聽五筒,她家都自摸了,愣是打出一張五筒讓太後胡牌。”
裴琛立即笑了,笑得肚子疼,顧夫人掃她一眼,唇角微彎,“趕緊走。”
裴琛高高興興地走了。
初二這日拜舅家,顧朝諳不在府上,兩人便在府上設宴邀請好友,將幾位公主請來,又在外院給趙康意等人開了一桌席麵。
熱鬨至黃昏,眾人醉了大半,顧照林抓著裴琛的袖口,混沌的思緒將她整個人掩埋。她看著駙馬:“我遇駙馬如遇再生父母。”
林新之問她:“你遇我呢?”
顧照林眨了眨眼睛,望望天,望望駙馬,貝齒咬合,紅唇漾著豔麗:“倒了八輩子黴。”
眾人大笑,林新之險些哭出了聲音,裴琛笑得直不起腰,林新之將她拉至角落裡接著痛飲。
一縷琴音不知從何處飄了過來,悠揚緩緩,琴音慢而緩,柔美無痕。眾人聽得入神,忽而間,琴聲急驟,如暴雨將至,大雨滂沱,眾人驚訝。一段過後,琴音蕭索,似入秋日,滿目蕭條,聞者落淚。
短暫幾息後,琴音緩緩改變,如裹冷意,吹過陣陣冷風,令人置身於大雪紛飛中。
一曲終了,眾人如沉睡夢中,久久難以清醒。溧陽抬首,顧夫人的琴音很好聽,再觀裴琛,聽得如癡如醉,她玩笑道:“明日去找你阿娘學一學。”
裴琛淡笑,“學不會了,不學了。”
顧照林聽得往門口走去,溧陽令人喚住她,“琴音是我家婆母所彈,她不喜人打擾。”
眾人這才清醒,顧照林憨笑道:“我聞聲想去尋找,是我唐突了。”
酒醉的人似乎清醒了,起身要告辭,林新之哭得眼眶通紅,青莞笑話她,兩人又是一番怒懟,眾人又不走了。林新之氣得拂袖離去,顧照林多看青莞一眼,然後與眾人一道告彆。
散席後,主家兩人舒服地躺在床榻上,裴琛呼呼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便是初三了,兩人沒什麼長輩,都不用走動,這日窩在家裡膩歪。
初四這日開始出門走動赴宴,許多府邸開始從初四開始設宴邀請親朋做客,溧陽收到的帖子擺成山。裴琛不多,原主病歪歪的,不願出門走動,時日久了就無人邀請,如今送來的都是她現在交好的。
兩人不會分開,選了一家重合的府邸,稍作打扮後,元辰駕車,至主人家做客。
兩人去歲剛成親,一至主人家府邸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兩人身上,尤其是裴琛這個病秧子,去歲大放光彩,讓人眼前大亮。
大周民風開放,女子可出門,筵席依舊分男女席,女子席麵在後院,男人在前院說笑,各自分開。
裴琛留在前院,婢女將公主引去後院夫人們說笑之處。她一去,旁人都不敢說話了。她在前朝,就是太子般的人物,夫人們不敢隨意開口,隻好乾巴巴地坐著。
溧陽尋了角落坐下,一人品茶,主人家陪坐片刻後起身去招呼旁人。
入席之際,她與主人家一桌,主人家極力招呼她,不敢分心。
好不容易挨過午飯,她起身離開,前院的裴琛已在馬車裡等候,兩人一起離開。
初五這日,兩人照舊出門,午後便回。
兩人都覺無趣,初六就推了所有的宴請,窩在家裡膩歪。初七這日,太後宴請京城內有品階的婦人們入宮赴宴。兩人推拒不得,梳洗打扮後,來到顧夫人的屋外。
顧夫人不願動彈,照舊念著自己的經書,裴琛勸了兩回,她不願意去,裴琛說道:“你出去看看,再不出去,旁人都不知曉了。這回是太後設宴,您不能駁她麵子。”
“我駁她麵子又不是第一回了。”顧夫人闔眸,口中繼續默念經文。
裴琛落寞地走出來,溧陽安慰她:“如今很好了,火燒佛堂的事情一回就夠了,逼得太甚不好。”
兩人入宮赴宴,路上遇到許多有品階的夫人們,似乎進入一個循環中,朝堂上女官凋零,不複先帝創業期繁榮。
裴琛惋惜,溧陽說道:“公主們無心朝政,不利於朝堂。”
溧陽想起太後說的一個故事,九龍奪嫡。大周有八位公主,性子各異,能認真為百姓做事的不多。倘若如故事裡的九位皇子般能力卓著,何愁朝堂不興。
兩人緩步走著,裴琛卻說道:“殿下該養些自己的朝臣了,忠心於自己忠心與百姓,而不是忠心於權勢。林新之雖說有丞相之才,可心不在百姓,弄權誤國。”
“你不是要外放嘛?”溧陽說道。
裴琛一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她默默地閉上嘴巴,微微歎氣,外放是她夢寐以求的,可溧陽如今呢,根基尚淺,根本無法與陛下抗衡。
溧陽觀她愁眉苦臉,不覺輕笑:“你為何想著外放呢?”
“我想和你過二人的日子,簡單些。”裴琛委屈道。
溧陽歎氣,“你太貪心了些。這幾日來,我日日陪你,你可高興?”
“高興是高興,就是時日太短了,短短七日在歲月中如何能夠呢。”裴琛搖首。
我們將來不會有簡單相伴的時日,你心中有百姓,有天下,怎麼會放心與我相伴。
兩人行至壽安宮,許多夫人們在外間站著等候召見,兩人徑直入內,太後正與幾位國公夫人說話,見她們來後溫和笑了,“一旁坐著,外麵冷,不要出去走動了。”
國公夫人們看著一雙人,笑吟吟地誇讚,太後並不吝嗇言辭,大力誇讚,好叫這些人知曉她是滿意溧陽的。
裴琛不耐這般虛與委蛇的談話,隨手拿起一側的點心慢慢咀嚼,唇齒留香,點心含著水果香味,溧陽同樣不喜。兩人的性子有些相似,溧陽精心養大裴熙,曾想過裴熙為君,大周必然是一番新的麵貌。
她不止想過一次將幼主拉下來,自己成為帝王,每當情蠱發作之際,這樣的念頭便會煙消雲散。
情蠱散去,大逆不道的想法便會卷土而來,她甚至想過大周需要一位裴琛這般善戰的君王,震懾四方。
情蠱讓她重新回到現實,幼主依舊是幼主,裴熙依舊是裴熙,而她依舊是長公主。
僅此而已。
太後不善言辭,應該是不喜與旁人言談,殿內隻有夫人們的聲音,她偶爾回答。
溧陽無趣,目光在殿內飄忽良久之後,最後落在裴琛的身上,展望她的眉眼,目光徐徐下移,落在那抹染了口脂的唇角。
今晨起,她梳妝,裴琛厚著臉皮湊了過來,死活給她畫眉。她不肯,恐自己被折騰,於是調了一抹極淡的口脂。裴琛的唇角偏白,抹上口脂才如常人般紅潤,故而一路走來,無人察覺。
她低眸笑了,裴琛是偏執執念之人,若不達目的,必不會罷休。
絮絮叨叨說了許久,其他幾位公主陸續來請安,她們被趕了出去,太後的寵愛旨之意愈發明顯。
陛下收養溧陽後,忙於政事,溧陽多在太後跟前長大,先帝曾親自教導溧陽,太後今日所為,其中含意,傻子都能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