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無奈咬牙:“你去看著,彆讓他把人打死了。如今事情未明,這兩人不能死。”
錢九隴一聽便知,這是不打算阻止了,保證不死就行。
庭院內,肉搏聲、哀嚎聲、求饒聲不絕
於耳。沒多久爾朱煥與喬公山便已渾身是傷,頭破血流,呼吸急促,氣若遊絲:“中山王的事,我們……我們是真的不知道。秦王殿下便是打死我們,我們也不知道啊。”
眼見李世民拳頭篡緊,手指關節咯咯作響,錢九隴連忙上前:“他們都快沒命了,仍舊堅持這番說法,想來確實不知情。”
李世民也明白這點,胸口悶悶地,十分失望。
見他沒再揍人,錢九隴鬆了口氣,目光在李淵與李世民這對父子間逡巡了一圈,上前道:“中山王的下落要找,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楊文乾。據這二人所說……”
錢九隴頓了下,沒提太子李建成,隻說:“這二人說楊文乾有反意。慶州緊鄰宜君縣,大軍可朝發夕至,不管消息是真是假,聖人都需提早做準備。否則一旦等對方先動,隻怕就來不及了。”
說完,他跪下來:“臣懇請聖人與秦王移駕仁智宮。仁智宮的安防比此處更好布置。還請聖人以自身安危為重。”
李淵剛才被李世民的舉動驚到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承乾,現在經錢九隴提醒,恍然回神。是啊,若這二人所說為真,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防備楊文乾。至於承乾……
李淵甚是掙紮,猶豫不決。李世民將他神色收入眼底,嘴角輕勾一抹諷笑:“你們要走邊走。我留下。”
李淵皺眉,李世民目光炯炯:“承乾是在此處被擄,山上山下,城內城外都及時被控製住。不管擄他的人是不是楊文乾,對方都一定還在。他們沒機會逃出去。我若守著,總有機會找到承乾。我若跟著退了,此地空虛,才是給了對方可趁之機。”
錢九隴心急:“秦王殿下,此地的衛隊不會全部撤走,各處關卡也不會撤離,我們可以讓下麵的人繼續尋找中山王,你不必親自坐鎮。”
李世民搖頭:“不,我得守著。”
若沒出楊文乾的事情也就罷了,但偏偏就是發生了。消息傳出,必定人心惶惶,到時候下麵的人還會不會對各處嚴防死守?會不會對尋找承乾用儘全力?但凡他們遲疑一分,鬆懈一分,賊人都可能利用這“一分”將承乾帶出去。
他們一旦出了宜君縣,天涯海角,那時他要到何處去尋承乾?又或者他們把承乾直接帶去慶州,交到楊文乾手裡,承乾危矣。
所以他要留下坐鎮,也必須留下坐鎮。
這些話李世民沒有說出來,但李淵與錢九隴又如何能不明白。隻是……
李淵幾次啟唇,欲言又止,半晌後終是咬牙開口:“好!那便不走。你不走,朕也不走。我們一起等承乾回來。”
錢九隴大驚:“聖人!”
李淵抬手阻止了他的話頭:“朕意已決,不必再勸。傳旨給楊師道,調遣靈州兵馬過來,如何布置,如何對付楊文乾都由你來負責,朕把自己的安危全交給你了。”
聽得此話,李世民看向李淵,見他留下的決定是真心實意,麵色總算稍微好了點。
錢九隴無奈,隻能領命退下。
從李淵院子離開,回到自己的客舍,房玄齡已經等著了。
“爾朱煥與喬公山所說之事,殿下怎麼看?”
跟了自己多年的人,李世民多少有些了解,聽他語氣不太尋常,微微蹙眉:“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殿下是被小郎君的事擾亂心神,關心則亂了。屬下本來也覺得小郎君的事恐與慶州有關。但現在……”房玄齡看向李世民,“我們剛查到慶州,爾朱煥與喬公山就來告發太子。這兩個原先還是太子的人,會無緣無故出賣主子?還出賣得如此堅定,毫不手軟?”
房玄齡眉宇凝重:“樁樁件件,前後呼應,殿下不覺得太巧了點嗎?還是殿下當真相信他們所謂的忠君之言,是自覺太子此舉屬實不妥,心中難安
才來向聖人稟明真相?”
李世民神色閃爍:“你是說此事不尋常,這裡麵恐有端倪?”
房玄齡默然點頭。
李世民陷入深思。
另一邊,李淵也有同樣的疑惑。他的第一反應:這會否是李世民的手筆。李世民故意策反爾朱煥與喬公山借以栽贓李建成,倘若李建成謀逆,太子之位必失,那時諸位皇子,自己除了他還能立誰?
念頭剛起,腦海中浮現出李世民那雙赤紅的雙目,想到失蹤的李承乾,李淵又皺起眉來。不對。老二或許會構陷,但絕不會拿承乾設局。而且他自來到此地後,種種表現都不似作偽。將近兩天兩夜的時間,他是一刻都沒合眼。那份對承乾的擔憂曆曆在目,讓人無法忽視。
拋開這個可能,李淵又想:有沒有可能是李建成先自曝,然後再嫁禍。如今自己初聞消息時有多生氣,但他日反轉,得知是李世民陷害之後,這份憤怒就會成倍增加。
可若是如此,這招會不會太過凶險?就算要兵行險招也不是這麼用的吧。爾朱煥與喬公山可不隻是空口憑說,他們還帶來了盔甲軍備。
建成如何保證自己能萬無一失,絕對能設計成功?這其中但凡出現一點紕漏,都嫁禍不了世民,還會引火燒身,反倒坐實了自己的罪名。
李淵大腦高速運作,思緒風暴旋轉。兩個都是他兒子,他們都曾父子情深。這兩年雖因老二權勢過大,他難免心有忌憚,卻也隻是敲打彈壓,從未想過要對親兒子動手。至於老大,身為嫡長,他立其為儲君,更是寄予厚望。
他實在不願看到這是其中任何一人的詭計。尤其這件事裡還夾雜著承乾。為了自己的私欲對稚童下手,還是自己的兒子或侄子,未免讓人心涼。
李淵雙拳篡緊,最終做下決定:“來人,傳信回長安,讓太子前來見朕,立刻,馬上,不得耽擱。”
他要看看建成接到詔令後會如何做。建成若真有謀反之心必不會來,定有動作。他若來了……
來了可能是問心無愧,也可能是帶人逼宮。
李淵深吸一口氣,雙目遠眺,看向長安的方向,眸光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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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詔令傳來之時,李建成也收到了自己人的消息。詔令隻說聖人思念太子,想見太子,對宜君縣發生的事隻字不提,但自己人的信件中寫得明明白白:爾朱煥與喬公山反水出賣了他。
室內氣氛異常沉重,誰都明白聖人前腳得知太子向慶州都督輸送軍備,後腳就讓人傳喚太子過去,其中有多凶險。此刻的水雲觀或許早已織就了一張大網,等著太子落入其中。太子很可能一去就會被關押治罪。
李元吉一掌拍在桌案上:“要我說,不如乾脆反了。”
李建成沉著臉不說話。
“大哥,事情到這個地步,你還有什麼好顧慮的?是,我知道你沒想造反,至少現在沒想。與楊文乾聯係隻是為了防範二哥,以備後患。
“但聯係了就是聯係了,讓他私募勇士是真,令人輸送盔甲也是真。就憑這點,你八張嘴都說不清。難道你真想去送死?”
李建成仍舊不語。
李元吉大急:“你總說反兵逼宮是下下策,不到山窮水儘不可用,現在難道還不夠山窮水儘嗎?”
李建成回頭:“你口口聲聲說反,那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真反了,我們有幾成勝算?楊文乾在慶州沒錯,但父親出宮帶了禁軍,行宮亦有衛隊,如今還調遣了靈州的部署。
“更彆提宜君縣如今還有老二在,他離開長安前也是帶了秦王府親衛的。你當靈州都督楊師道好對付,當錢九隴好對付,還是當老二好對付?他們哪個是屍位素餐、浪得虛名之輩?”
李元吉咬
牙:“那也總比坐以待斃強吧。反了我們還有一線生機,不反你想乖乖束手就擒,被父親治罪嗎?你若忌憚二哥,大不了我先帶人圍了宏義宮。隻需把他的妻兒全扣在手裡,便能掣肘於他。”
計劃不錯,但宏義宮又怎是那麼好闖的,即便李世民不在,府內的長孫氏也不是省油的燈。更彆提長安可不是他們說了算。
李建成閉上眼睛:“你讓我想想。”
“大哥!”
李建成沒理他。李元吉氣得直跺腳,最終隻能無奈坐到一邊。
良久,李建成緩緩睜開眼睛,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去見父親。”
李元吉大驚。
李建成卻笑了,隻是這笑容裡摻雜著許多無法言說的心酸無奈。
“反兵逼宮當慎之又慎,此時被逼無奈,倉促起事,無法緊密周全,必有諸多漏洞。原本就不大的勝算隻會更小。一旦事敗,等同坐實了我的罪名,到時便是身敗名裂,萬劫不複。況且爾朱煥與喬公山突然反水,此舉太過異常,恐背後有人指使。”
李元吉第一想到李世民:“是二哥?”
“我不確定。”李建成搖頭,“但我知道,不論是誰,他這麼做的目的恐怕就是要讓我反。”
所以,他才更要慎重。
李建成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不如賭一把。”
李元吉不解:“賭一把?”
“父親沒有直接派人來捉拿我,隻說詔我覲見,就代表他心中對此事有疑慮,又或者說,他願意給我一個機會。一個自辯的機會。此行雖然凶險,卻非是死路一條。若我賭贏了,便可全身而退。”
李元吉蹙眉:“若賭輸了呢?”
“輸了……”李建成一頓,“輸了,此事與你無關。”
李元吉怔住,轉瞬暴跳如雷:“大哥這是信不過我?”
“不,我信得過你。正因為信得過,此事必須與你無關。”
李元吉一愣,李建成繼續道:“若是輸了,看在我沒有擾亂長安,沒有帶兵圍困水雲觀,而是乖乖接受詔令前往覲見的份上,父親不會牽連太廣。我要你保全自身,這樣你才能有機會幫我護住家眷。若真到了那一步,東宮上下,承道他們幾個,我便都托付給你了。”
此話宛如遺言,李元吉心臟砰砰直跳,下意識握住李建成的手:“大哥!”
察覺出他的彷徨不安,李建成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過是說最壞的情況,我們不一定會走到這一步。你莫非以為如今這朝堂隻有我與老二之爭嗎?不,李唐局勢從來都是我、父親、老二三方的較量。
“往日有我擋在前麵,老二的矛頭對準我,父親便可藏於後頭,享樂安穩。如果沒了我,父親就要直麵老二。東宮空虛,你認為誰最有可能上位?隻能是老二
“老二本就戰功赫赫,拜天策府上將,若再拿到儲君身份,便會劍指皇權。父親可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所以他不願自己直麵老二,就不會讓老二一人獨大。他得有人幫他頂著。”
因此,李建成在賭,不僅賭李淵頭腦清醒,能發現爾朱煥喬公山告發他一事當中的蹊蹺;賭李淵對他仍舊存有一份父子之情;更是賭李淵對皇權的占有欲,賭李淵需要他。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他的身家性命。
而他李建成,甘願勇赴賭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