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直很謹慎, 平日說話聲音特彆小,就算議論什麼也都避著人,陳婆這等口不能言的都防著, 給我吃的飯食裡更是每頓都放了藥,就怕我醒著發現什麼或是給他們添亂。在我麵前從不會吐露半點有用的信息。可偏偏那天就跟我說了,還特意提到太子伯父。”
李承乾揚了揚下巴,怒視芸娘:“當我是傻子呢。這不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嗎?以為我是小孩子好忽悠哦, 呸。你爺爺我聰明著呢, 才不上你們的當。”
又拉了拉李淵的衣角, 繼續道:“阿翁, 他們不知道其實我早就自己把捆綁的繩索解開了,隻是因為打不過他們,不敢妄動。他們送的吃食我也沒有全吃,一半時間昏睡著,一半時間可都是醒著的。我聽到他們直呼你跟阿耶還有太子伯父的名諱。”
若真是李建成的人,必不會如此大不敬直呼名諱。
李淵臉色一沉:“可還有聽到彆的?”
“嗯……”李承乾歪頭想了想, “聽他們提到什麼公主。他們聲音太小了,我聽不真切,隻能隱約辯出這幾個詞。其他就沒了。”
李承乾有些懊惱, 怎麼就沒能多聽一些。李淵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無妨,承乾已經很棒了。”
他的目光緩緩掃向芸娘。公主?以承乾所述來看,必不會是他們李唐的公主。大業末年, 十八路反王, 王世充的鄭、竇建德的夏、梁師都的梁、高開道的燕……這些政權中, 掌權人的女兒姐妹都可稱一句公主。除此之外, 還有前朝皇室。
即便他們之中大部分人已經敗了, 但未必沒有餘部殊死掙紮。那麼芸娘等人口中的“公主”, 又屬哪一路呢?
噗——
一聲嗤笑突兀響起,噗,緊接著又是一聲,然後是第三聲,第四聲。芸娘緩緩抬頭,看向李承乾的目光森冷而陰鷙:“沒想到我們千算萬算,最終敗在一個稚子的手裡,是我小瞧了你。”
這是直接攤牌不裝了。李建成暗自鬆了口氣。
芸娘卻是緊咬雙唇,她知道自己的指證不可能扳倒李建成,可她要的本也不是扳倒誰,她是想在李唐中心埋下一顆種子。李建成本就與李世民不合,若再有李承乾之事的矛盾激化,二人關係會更加惡劣。
而李淵若生了疑心,忌憚李世民的同時又無法再信任李建成。三人越走越遠,彼此試探、拉鋸、敵對,隻需再費心加兩把火,待一朝爆發不可收拾之際,便是他們圖謀大業之時。
可惜……
既然此計行不通,那就隻能退而求其次了。
芸娘自進門後就一直在暗中觀察周遭的環境,自然瞧見了摔在地上的杯碟茶碗,她眼珠微動,撿起瓷片倏忽暴起衝向李淵,動作迅猛,變故隻在一息之間。
然而她雖快,在場之人反應也不慢。李世民當即起身,腳尖挑起麵前的桌案扔向芸娘,芸娘本就身上有傷,已是強弩之末,被這一擊,直接摔落在地,還沒等她再度爬起來,錢九隴的刀尖已經抵在喉頭。
芸娘眼神憤懣:“是我疏忽,一敗再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隻恨沒能殺了你們這群亂臣賊子。”
李淵敏銳察覺她話語中的蹊蹺:“亂臣賊子?”
“禍亂天下,取皇室江山而代之,不是亂臣賊子是什麼?”
李淵眼波浮動:“所以你口中的公主是楊氏後人。”
芸娘語帶輕蔑:“除了楊氏,誰人堪稱公主?你們李唐也配。李淵,當年文帝與獨孤皇後待你不薄,你便是這麼回報他們的嗎!謀朝篡位,殺害楊家子嗣。代王是怎麼死的,你敢說你問心無愧!”
代王名喚楊侑,乃楊廣之孫。當年李淵起兵,攻入大興。因彼時楊廣還沒有死,尚在江都。鑒於多方考慮,李淵沒有貿然稱帝,而是擁立楊侑登
基做傀儡,自己當實際掌權者。
後來楊廣死於江都兵變,李淵立即讓楊侑禪位,自己稱帝,封楊侑為酅(xi第一聲)國公。但楊侑的存在對李淵始終是根刺。不到一年,楊侑便死了。明麵上是病逝,但顯然芸娘並不信這種說法。
李淵覺得自己冤。雖說他確實有過對楊侑下手的打算,可當初封楊侑為國公便是為了對外展示他對前朝皇室的厚待,是拉攏前朝臣子以及對天下樹立正麵形象的一種手段。
所以楊侑可以死,但不能這麼快死。就算要下手,至少也需等一等。然而楊侑根本沒等到這一步,自己就病了,跟他有什麼關係!
眼見李淵麵色黑沉,芸娘臉上的譏諷更大了:“當年若非獨孤皇後,你算什麼?也不過是爛在太原方寸之地的一條蟲。是獨孤皇後惦念你這個外甥,文帝愛重獨孤皇後,這才一手將你扶持起來。
“他們看重你培養你,為你鋪路,讓你青雲直上。結果呢?你竟反咬一口吞掉整個江山,還要致楊家子嗣於死地。薄情寡恩,不忠不義。不知獨孤皇後泉下有知,會不會氣得爬起來掐死你!”
“大膽!”李淵登基已有數年,聽多了讚譽,何人敢如此謾罵。這話字字誅心,氣得他七竅生煙,就在他暴怒欲要發作之際,一聲突兀的輕歎響起。
哎——
李淵一低頭就看到身側的李承乾饒有興致地詢問:“照你這麼說,那文帝是不是也挺不忠不義的。畢竟楊家皇位也不是祖上傳來,是文帝搶了自己女婿家的。”
芸娘頓住,轉瞬眥目:“這如何一樣。明明是北周皇帝昏庸暴虐,文帝英明,登基上位是為天下考慮,救萬民於水火。”
“北周失天下是因皇帝昏庸暴虐,楊家丟江山不也是自己作的嗎?”李承乾翻了個白眼,他早就已經開始學史了。雖然前朝之事有些敏感,很多東西先生都有規避,對煬帝的功過評價難免帶了層色彩,但他記得前陣子夢裡表姐就提過這一遭。
表姐說,楊廣確有昏庸之處,但單純用昏庸二字來評價過於扁平。每個人都是複雜的多麵體。楊廣作為皇帝,實非明君。可他也並非一無是處,相反,他的許多政策都是好的,譬如征討高句麗、開辟隋運河、創科舉,行外交。
可惜任何正確的措施,都應該有一個正確的規劃,選擇一個正確的時間。楊廣並沒有做到這一點。他幾乎是想到什麼就做了,沒有去考慮天時地利人和,也沒有過多結合彼時國情。
甚至他做這一切的初衷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而不是為了民生百姓。所以在實施時未能做到全麵規劃與兼顧。因而導致最後的結局,無怨尤人。
哎,反正就是作唄。李承乾覺得自己這麼說沒毛病。
“你……你……”芸娘怒目而視,卻無法反駁。
李承乾再歎:“你好雙標啊。都一樣是搶來的皇位,憑什麼隋文帝是英明神武,我阿翁就成不忠不義了。連我都知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道理,你這麼大了難道還不懂?一切皆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再說,文帝與文獻皇後對我阿翁好。他們在世時,我阿翁也兢兢業業回報了。至於後頭的事,誰能想到煬帝能把天下作成這個樣子呢。還有,你說我阿翁害死酅(xi)國公,你拿出證據來啊。證據呢!”
“你們乾出這種事自然怕天下人知道,怎麼會讓我找到證據!”芸娘瞪眼。
李承乾皺眉:“沒證據你說個屁。真是造謠全憑一張嘴,辟謠卻得跑斷腿。最煩你們這種人了,什麼事全憑自己猜想。反正就是你猜得全對,我說得全不對,是不是?
“就你這樣也好意思打著楊家的旗號辦事。你字字捧著楊氏,一副楊氏皇族忠臣做派,那前頭這些年你們哪去了?這會兒才冒出來?天下都混亂多少年了,什麼
鄭國夏國燕國,一個個往外冒也沒見你們去說啊。
“怎麼地,當我阿翁脾氣好,覺得我李唐好欺負?不說彆的,你們這麼忠心這麼能,都敢綁架我刺殺我阿翁了,怎麼早兩年不去殺了王世充?他可是千真萬確殺了楊氏皇嗣的人呢。你們連個屁都沒放,半點措施沒有,最後還是我李唐給你們報的仇。
“就這你也好意思自稱是楊氏屬臣。合著楊氏在你眼裡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用得上的時候拿來墊腳下,讓自己站在道德高點抨擊彆人。用不上的時候哪涼快哪呆著去,想都想不起來?”
芸娘氣憤難當,卻一時找不到言語辯駁。李淵已是哈哈大笑起來,揉著李承乾的小腦袋讚道:“說得好!”
錢九隴輕笑:“小郎君說得有理,此女滿口胡言,先誣陷太子,又意欲攀扯秦王,她說的話隻怕一個字都不能信。”
李世民的後院就有一位楊夫人,乃前朝公主,楊廣之女。雖說楊氏公主不隻一位,但隻需分屬姐妹,血脈的牽連就夠楊夫人喝一壺。而若將楊夫人拉下水,李世民必定也會被扯進旋渦。芸娘此計不可謂不毒。
“既然不能信那就不要聽她說了啊。”李承乾扯了扯李淵的衣角,“阿翁,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她開口,難道除了她,沒有彆的方法查找線索了嗎?她這個樣子,一句話裡藏八百個心眼,一不小心就被坑。她開口還不如不開口呢。”
李淵微頓,笑著點頭:“是阿翁著相了,倒不如咱們承乾看得通透。錢九隴。”
“臣在。”
“她既然不想招那就不用招了,帶出去處置了吧,連同那位重傷瀕死的,也不必讓醫官照看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是。”
芸娘癱軟在地,臉色灰敗,目光掃向李承乾,眸中怨毒憤恨讓人膽顫。她明知自己已是強弩之末,仍舊選擇當堂刺殺李淵,非是覺得能夠成功,而是借此表現得大義淩然,為後頭的說辭做鋪墊,行的是禍水東引之計。
若能成功,便是死了,也能給公主添一層保障,使李唐走近自己的設下的迷霧當中。若是能借由那位楊夫人將李世民扯進來便是再好不過,李唐三方勢力疑心漸重,分裂在所難免。可惜,她怎麼都沒料到自己幾次三番都輸在一個稚童的手上。
李世民不悅蹙眉,微微側身,擋住芸娘的目光,將手掌附在李承乾的眼睛上,避免他對上芸娘的視線。
李承乾:???他不怕啊。被看幾眼而已,又不能把他怎麼樣,有什麼好怕的。阿耶真是多此一舉。
芸娘被拖出去,李建成雖然基本證明與擄走李承乾一事無關,但還有楊文乾謀反的事情在,仍舊被帶走軟禁。李淵揉著額頭提起平叛之事來:“老二……”
誰料剛開了個口,李世民已彎腰將李承乾抱起來:“父親,承乾累了,我先送他回去休息。”
轉身就走,半點不停留,根本不搭理李淵即將出口之言。
李淵:……
躺在軟乎乎的大床上,李承乾敏銳察覺到李世民的情緒不太對勁,抱著他的胳膊問:“阿耶,你是在怪我嗎?”
李世民怔住:“阿耶為何要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