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死死盯著她,“所以你在知道一切後什麼都沒做,反而順從他們的意思,為他們所用。我是阿娘養大的孩子。你覺得若能幫他們成事,助我上位。阿娘便能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此後她就可以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了,是嗎?”
一語中的。拾翠確實帶著這樣的心思。
“拾翠,枉阿娘這麼信任你。你以為你在儘忠,可你有沒有想過,阿娘需不需要你這樣的‘忠誠’。你以為的為阿娘好,真的是阿娘想要的嗎?”
李恪深吸一口氣。他覺得不是這樣的。
阿娘曾經摟著他與他說過前朝。
她說煬帝對她千好萬好,但確實對不住黎民百姓,對不住天下社稷。所以她偶爾會懷念父親,懷念那個愛她如珠如寶的親人,卻無法辯解他留下的惡。
她說國破家亡罪在楊氏,而非李氏。天下江山本就是能者居之,楊氏自毀根基,丟失其鹿,四方共逐,這是常理。
她說給阿耶做妾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甚至是她耍了些心計謀來的。阿耶雖不怎麼愛她,但還算寵她,給了她優渥的生活,保留了她身為亡國公主的那點尊嚴。
她說阿耶這些年待她不薄,皇後亦是寬厚之人,從未有刁難之舉,更曾多次援手幫扶。
她說:恪兒,如今阿娘隻盼著你平安長大。你是皇子,往後總能得個王爵,享有一塊封地。瞧太子的性格,是個寬仁有容量的。恪兒若是有本事,自然能施展拳腳,有一番作為。若是平庸也無妨,守著封地過自己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
至於阿娘,到時候去求個恩典,或許能與恪兒一起去封地安享晚年也未可知。若行,咱們帶上拾翠,再帶上提紅一家子。豈不美滿?便是不行,呆在這太極宮中,上有皇後賢明,下也不會有低位妃嬪膽敢無禮。阿娘自得清閒瀟灑,輕輕鬆鬆,享一輩子富貴榮華也儘夠了。
她沒有想過要做回從前的隋室公主,也沒有想過要做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這點拾翠不會不知道,她怎會不知道呢!
拾翠搖頭:“不是的。公主她隻是不敢也不能。她現在的身份,現在的處境,讓她連想都不敢想了。她隻能求平安。如果可以,如果能選擇,誰願意放棄更好去退而求其次呢。”
李恪嗤笑:“你若真這麼認為,你若真覺得阿娘會這麼選,為何不告訴阿娘?”
拾翠神色大變,慌忙抓住李恪哀求:“小郎君,不能告訴公主,倘若公主知道,她會受不了的。她是一個母親啊。你讓她怎麼接受。她會惶惶不安,提心吊膽。她會整日整夜睡不著覺。小郎君,你也不想看到公主這樣對不對?求你,彆告訴公主。”
“你怕她難過,怕她受不了。那我呢?我就不難過,我就受得了?”李恪語氣中不自覺帶上無法自抑的哭腔。
“婢子……婢子也不想這樣。小郎君亦是婢子看著長大的,更是婢子一手帶大的,婢子怎會忍心將你置於此種境地。可是沒辦法,我們沒辦法。
“宋清說,你跟太子殿下終歸是對立的,他不能眼見你與太子感情越來越深,到時候你隻會更難過。
“他說當初建議你去崇文館,是因為崇文館內學士、直學士都是淵博之人,更是朝中重臣,而入館學子亦是權臣勳貴之後。進入崇文館你不但可以有優秀的先生教導學業,還可以結交諸多人脈。”
李恪輕哂:“還有一點你忘了說吧。與太子一係處得近,也更方便以後我按照你們的要求行事。可他沒有料到太子待庶出也這般寬厚,沒有想到我們能處得毫無芥蒂,對嗎?”
拾翠默然。
李恪深吸一口氣,仔細打量她半晌。
阿娘曾說拾翠與提紅同她一起長大,是她最看重最信任,也是這天下間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最不可能背叛?瞧拾翠現在一口一個宋清說,顯然已經陷入了對方給她規劃的“美好未來”,並甘願沉迷。
拾翠,靠不住了。
李恪張了張嘴:“你是如何得知的,提紅告訴你的嗎?”
拾翠愣住,轉瞬明白他問的是什麼,搖頭道:“不是。婢子是無意間發現的,與提紅無關。此事提紅並不知曉。”
李恪頗為訝異:“提紅身為宋清的枕邊人,竟然不知?”
“提紅心思不夠細,言行舉止也不夠謹慎,宋清擔心若讓她知曉會泄露痕跡,因而一直瞞著她。”
李恪神色閃了閃,想問什麼張開嘴後又閉上了,沒有再問,隻道:“你也出去吧。讓我靜一靜。轉告宋清,這陣子不要來找我,我不想看見他。”
拾翠出門就看到等候在不遠處的宋清。
“小郎君怎麼樣?”
拾翠搖頭,將李恪的情況如實告知。
宋清蹙眉,擔憂地望向殿內。
拾翠抿唇:“你回去照顧提紅吧。小郎君這邊,我會慢慢勸的。”
宋清頷首,為今之計,也隻有如此了。
千裡之外,某院落。
閔崇文放飛信鴿,將取下的信息展開遞給身後的青年:“到底隻是個十歲餘的小少年,突然得知這麼大的事,有些情緒是難免的。他確實需要靜一靜,更需要時間去消化。
“即便再如何生氣,他仍舊按照宋清所說做了偽證,沒有半分要說出實情的意思。可見這其中的利弊他是明白的。屬下想,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想清楚,會聽主公的話。”
青年微微點頭,剛把紙條放下就劇烈咳嗽起來。閔崇文急忙取來藥粉用溫水化開伺候青年服下:“還望主公多多保重身子。”
青年擺手,慢慢緩過來,輕笑道:“我知道。大業未成,我怎麼甘心死呢。”
轉而神色又落寞下來,看向遠方:“他現在歲數確實小了些,倘若可以,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去逼他。但我的身子如此,恐再拖幾年,便來不及了。我想要親眼看到一切塵埃落定的那天。”
大夫說,以他的情況,左不過就這兩年了。所有事情必須在他活著的時候去完成。他很清楚,如今這批仍效忠隋室之人,矢誌不渝,是因為有他在。
倘若他去了,這些人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誓死效忠?沒了他在幕後主持大局,李恪又會不會按照他所留下的布置一樣樣去執行?他都不知道,算不準。
甚至於待他去後,很可能一切都會失控,他生前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將化為灰燼。這是他無法接受的。所以他沒有辦法再等了,他必須在生前完成全部計劃。
青年深呼吸,雙手握緊。
他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