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火光伏近,眾兵刀劍出鞘,已將池衍團團圍住。
聽那突兀連續的鐵靴聲,是來了數萬精兵銳將封鎖此處。
池衍麵上是一貫的冷靜,叫人探不出分毫情緒。
經楚帝授意的皇城大軍,此時兵力調集一處。
顯然,是要他今夜必死無疑。
被眾兵圍得水泄不通的山野,隻分出一路。
鑲金暗紅的輦架徐徐抬走靠近,而後停下,落地,不近不遠。
輦架上,紗帳飄垂,如魅影照畫屏。
壁燈的琥珀色光暈,烘得氣氛流溢詭譎,暗潮湧動。
尉遲亓唇角似挑非挑,丹鳳眼眸在一片陰影之下透著玩味,越過微揚的薄紗,慢悠悠望過去。
烏驪一身毛發,在火把之下,如黑緞順亮,眼珠子曜石般深黑,渾身散發著強勁戾氣。
和它的主人一樣,迫人惶惶退卻。
池衍坐在馬上,全然沒有半分懼意,飛沙塵埃似將他冷瞳蒙上了厚重的陰翳。
四目遠遠瞬息相撞,一人鳳眼淡挑,一人修眸凜冽。
無聲的對峙,卻好似激蕩暗火。
尉遲亓高居首輔重臣,加之旁係勢力強盛,若非有個軍權滔天的大將軍王橫亙在前,他在朝中絕對是肆無忌憚。
故而,他一向視池衍為眼中釘,自始至終,都在伺機將其除而快之。
譬如現在。
尉遲亓悠長而道:“都說赤雲騎十萬精兵能抵百萬大軍,定南王池衍一人手握半壁軍權,百戰不殆,無人能敵……”
蔥指慢條斯理地撫弄著美人兒滑膩的香肩。
又是一歎:“可你那些手下如今都已是刀俎魚肉,定南王府也快了,不過,池將軍眼下自身難保,這力不從心的滋味,如何?”
他既得皇命遣兵到此圍剿,那赤雲騎以及定南王府上下,會麵臨何難,可想而知。
身後的宣山,一片無垠深黑。
池衍淡淡無情:“要挾本王?隻可惜,聽天由命,我沒興趣。”
話落,他指間翻轉,挽弓上弦,銳箭直指輦架。
一字一句清晰道:“信不信,就算有數萬大軍護主,你也絕無可能活著出去。”
話音懾人,尉遲亓神情驟變,嚇得旁側兵衛紛紛舉盾擋在前方。
然而下一刻,卻見那人慢慢放下了弓箭,眼底是淡淡的不屑和譏諷。
甚至還有一絲,來自對手不堪一擊的失望。
尉遲亓隨即意識過來,他不過虛晃一槍,就是要看他們這般慫兢之態。
尉遲亓忍下心底那股惱怒。
清秀的麵色淡如水:“池將軍就是池將軍,實在讓人難不佩服。”
忽而,那自然上揚的嘴角浮現冷冷笑意,“但彆急,我來,是要給將軍送份大禮的。”
他說罷,勾了一指,接走美人手裡的水晶盞。
初吟伏在他身上,朱唇蕩笑,微扭著蛇腰,合掌拍響。
隨之,便聽得車輪碾過草地碎石的軲轆聲。
隻見幾名紫衣侍衛拉來了一輛榆木運輸車,其上載著一隻巨大的沉箱。
暗夜裡借著火光,似乎有液體從沉箱縫隙流出,滴滴落地。
池衍眉目微沉。
載箱的車停在幾步開外,恍惚溢出幾絲腥味。
隻聽尉遲亓漫不經心道:“我可是一片好心,送他們來陪你生死與共,就是你軍中的人實在太多了,隻好挑一部分帶來。”
他停頓了下,唇畔弧度越深,“池將軍,見諒。”
病白的臉色顯得那笑森然至極,他淡淡說了句“打開”,侍衛便開始拆解固箱的繩索。
池衍眼中浮動異樣,一個念頭從心中閃過。
滴水的沉箱,濃稠的腥味,還有尉遲亓那意味深長的話,若是去猜想這箱中裝的是什麼……
持弓的手握拳漸緊,池衍定定看住那沉箱,眼底暗瀾浮動。
終於,繩索一解,木板“砰”得一聲向四麵倒下,箱中之物滾滾落地。
黑發,白皮,紅水……
竟是一顆顆尚還流著鮮血的頭顱!
池衍一瞬生生滯住,倏而狠厲的目光似是能將人淩遲。
他默冷無言,雖是不動聲色地馭於馬上,但銀鎧下明顯起伏的胸膛,將他的憤怒表露無遺。
一顆頭顱滾落到他馬前一步,一張熟悉的臉。
發絲著染血色,是晨時還說,要下月回家娶妻的元佑。
見之,蘇湛羽神色驟然大變,瞪向輦架那人:“誰允許你擅自動手了!”
他隻想控製赤雲騎,從未想過要他們性命。
然而半拂的紗帳後,尉遲亓毫不在意地笑了一笑。
“蘇世子,想要女人,可莫要優柔寡斷啊。”
“你……”
蘇湛羽話音未落,便被旁邊強橫的一掌反震,未及反應,一聲悶哼翻滾下馬。
轉瞬,池衍揚袖振劍而出,劍鋒直抵他咽喉。
於馬上居高臨下:“你我情義,就此為止!”
低沉的嗓音在夜風中殺氣盛烈,千軍萬馬卻不敵他一人之勢。
蘇湛羽跌在地上,抬頭看著那曾經自己時常談笑對弈之人,如今眼底隻剩無邊的疏離和憤恨。
他也無從為自己辯解。
而香榻上,是另一幅光景。
尉遲亓仿佛看了出精彩的好戲,低頭。
兩指捏起美人的下巴,懶懶傾了水晶盞,清酒細流如注,滴滴倒入那兩瓣豔紅雙唇。
香舌柔軟,慢慢舔去溢出嘴角的酒漬,初吟醺然地貼近男人耳邊。
呼吸都漾著嫵媚:“大人,時候不早了。”
尉遲亓後靠著,雙目淺闔,指腹繞過她胳膊下,不急不徐流連在那細膩半圓。
唇邊笑意愈見深味:“依你。”
一聲令下,便聞殺聲震天,兵騎如潮湧來,直擊正中心那人。
池衍眸心似陡然燃起一團冷焰,迎麵揮劍斬殺。
以一敵萬,氣勢反而愈加銳不可當。
戰場拚殺嘶吼,良久,卻不見有兵能傷到那人半分。
丹鳳眸一細,尉遲亓冷了聲:“放箭!”
刀光劍影之中本就分身乏術,又有箭矢倏而如雨墜落。
縱使天神,亦難獨當一麵。
池衍振劍攻敵,勢如破竹。
直到飛鳧連珠勁發,箭氣橫空,廝殺了很久很久,他全身上下還是中了數十箭,連銀鎧都刺穿。
喉間一股腥甜噴薄而出。
滴血的劍拄在地上,池衍撐著晃顫的身體,耳邊的刀戟聲亦遠亦近,開始模糊。
心知大勢已去,但他也未想過退縮半步。
最後,他望了眼宣山之巔的方向,薄唇竟是拂出笑來。
他想,小姑娘此刻,應許是用了晚膳,沐過浴,穿著綿軟的絲衣,躺在枕雲台的暖毯上看夜景。
烏墨會在邊上陪她。
她最是喜歡,和他的貓兒玩了。
萬千劍芒如電爆裂,終於,他倒了下去,鮮血汨汨長流。
便就在這瞬息之間,池衍腦中有光影幕幕閃過。
或許,是上天乞憐,讓他在死之前,將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重圓。
指尖散漫玩弄著美人的身子,尉遲亓細了鳳眸:“好個定南王池衍,區區一人竟廢了我這般功夫。”
又好整以暇地瞟了眼一旁:“蘇世子不過去瞧瞧?”
蘇湛羽渾身僵在那兒,死死凝著倒地的那人。
良久,他慢慢挪動了腳步。
四下屍橫遍野,此前戰場是如何血肉相殘,他都看在眼裡。
走至跟前,蘇湛羽緩緩蹲下。
垂眸看他破敗的身軀,眼底有不忍,但更多的,是自相矛盾的陰沉。
一聲幾不可聞地歎息,他聲音很低:“景雲,你彆怪我,我隻是想要笙笙留在我身邊,可你為什麼,兩次都要搶走她……”
聲線漸沉漸顫,蘇湛羽緊閉了眼,心裡有萬般情緒翻湧。
不多時,聽得一聲細微薄弱。
“她從來……都不是你的。”
蘇湛羽怔愣片刻,倏然睜開眸子,隻見那人隔著朦朧血霧,眼簾微掀。
沒想到,他還撐著一口氣。
驚詫過後,蘇湛羽將他的話反複回想,沉了容色:“什麼意思?你都要死了,還不肯放手?”
池衍躺在地上,鮮血從身上各處流出,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
隻是強睜著眼,虛啞著聲:“我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
嗓音低沉嘶啞,從滿含血腥的喉嚨透出,含糊不明。
他漸失血色的薄唇微動,卻又聽不清在說什麼。
蘇湛羽冷皺著眉,慢慢俯下身去。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