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衍不動聲色握住了跌落手邊的劍柄,“讓她嫁給你……”
抑在眸底的寒光忽而泛濫。
話音墜地,他驀然揚劍,鋒刃如絲銳利,疾如電掣,電光火石之間,割破了那人近在眼前的咽喉,一刀致命。
蘇湛羽遽然瞠目,雙手猛地捂住脖頸,然而,為時已晚。
掌心堵不住噴湧而出的血,他踉蹌著後跌幾步,很快,便噗通一聲倒地,一命嗚呼。
那雙瞪大的瞳眸裡,直到死前,還盛極不敢置信。
斷劍“咣當”落地,池衍失力的手再次滑了下去。
上輩子的事,他全都想起來了。
想起那個小公主,喜歡跟在他身後喊阿衍哥哥。
想起自己有意避開,卻在她日複一日的清甜笑語裡動了心。
想起她及笄那日,明知她心意,可他偏是當做不知,說了狠話。
最後眼睜睜見她嫁入豫親王府。
以為她過得好,可她一哭,他便再難壓抑深藏心底的情。
思蘭閣的後園有處石林,那夜在石林裡,他要了她。
哪怕到死,他都從未悔過。
他後悔的,是自己因那不祥的淚痣,就選擇了放開她。
倘若能重來一次,他一定……
隨著漸漸失去的意識,池衍合上了眼,氣息慢慢地,虛薄了下去。
最後一絲意誌,耳邊恍惚回蕩著多年來刀戟金戈的碰響,雜亂喧囂。
但他隻記得,那喧雜之中的清靈悅耳,是那人一走一晃時,好聽的銀鈴聲……
所有尚還存活的士兵圍在四周,皆是震驚,不敢靠近。
輦架上,尉遲亓亦是訝異了半晌。
身中幾十箭,還能撐到現在,甚至反殺了蘇湛羽,這樣的人若是活著,平心而論,他根本沒有把握應付。
回過神,尉遲亓恢複了神色。
從容後靠,瞧了眼宣山,“嘖嘖”兩聲,“蘇世子倒是可惜了。”
為了個女人,背信棄義的事做儘,最終卻是替他做了嫁衣。
不過錦虞他是見過的,在朝暉殿。
尉遲亓幽然微歎:“這九公主倒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兒,就是太澀了。”
語氣透著一絲可惜,而後他斂眸淡淡掃過懷裡搖曳生姿的醉美人。
撫入根窩,含欲的聲音低了下去:“哪有我的初吟誘人。”
薄帳落下,輦架抬起,徐徐歸程。
美人動聽的嬌音在山野夜色間如妖吟蕩漾,襯得這血流成河之地,煙媚又詭秘。
*
錦虞得知所有事情,是在三日之後。
那日,將軍府收到元青臨死前的飛鴿書信。
他前往王府取虎符,逃過一時,卻在尉遲亓虎符得手,皇帝下令血洗定南王府時,難逃一劫。
死之前,元青拚著最後一口氣,送出了這隻信鴿。
信上,滿滿都是手指血印。
在將軍府靜靜等待了三日的錦虞,顫抖著打開信紙。
目光落到最後一字時,她已是淚霧朦朧,啞了聲說不出一句話。
不好的預感終究成真了。
最後還是府裡的大管家忠叔從裡麵打開了石柱陣,府中上下才發現山外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遍地的屍體中,混著顆顆被砍斷的頭顱,殘肢斷劍,狼藉一片。
從前山野裡蔭綠的草地,都成了灼目的紅,濃重瘮人,是尚未乾涸的血。
明媚的春日裡,卻是飛鳥絕跡,森然陰沉。
觀此慘狀,即便是男兒也不忍去想象當時發生的事,更逞論去看。
然而,在一眾家仆望而退步時,有個紅色的身影不假思索地衝了過去。
她身軀嬌小,跑得跌跌撞撞,分明是在害怕。
那一刻,錦虞全然沒想場麵有多血腥殘暴,她隻想著奔過去找他。
她怕在屍堆裡真的看到那人,每跑一步,腿都在抖。
但,她還是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一支支貫穿他身體的箭,看到他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的唇……
她撲過去抱住他的時候,他的身體,是僵硬冰冷的。
滾燙的淚溢出,滴滴落在他血跡斑斑的臉龐,浸融了他麵頰的暗紅,好似讓他重新有了溫度。
她止不住地顫抖,柔嫩的唇都咬到血肉模糊。
當時,錦虞隻覺得心口好疼,萬箭穿心,像是也刺穿在了她的身上。
三日前,他還說,要她等他回來。
其實他一直沒有走,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
石柱陣再次封閉了宣山,外頭的人進不來。
又過了幾日。
將軍府,祠堂。
錦虞一身白衣,跪坐在冰棺旁,倚著。
烏墨蹲在她身邊。
冰棺裡,池衍緊閉雙目,麵色慘白,聲息全無。
身上的箭已除,也換了乾淨的衣裳,是他常穿的月白錦袍。
一縷光線從窗縫透進來,又是一個天亮。
長睫微動,錦虞慢慢睜開眼睫,入目便是棺中那人冷白的臉。
握住他冰涼的手到掌心,想要捂熱。
“阿衍哥哥。”
嗓音枯啞,她輕聲叫他,如夢中那樣。
但他沒有回應。
指尖緩緩滑過他冰冷的臉頰,輕輕描繪他飛揚入鬢的劍眉,修長的桃花眸,眼尾那一點惑人的淚痣。
她的眼淚大抵是在前幾日流儘了,眼眶乾涸,眼底卻揉碎了絲絲痛楚。
往昔嬌俏靈動的容顏,如今仿佛隻有慘淡,宛如乾枯的玫瑰。
這幾日,錦虞一直在這裡,不吃也不喝。
她不讓其他人進來,隻有她自己,安安靜靜地陪著他。
府裡上下也都沉浸在悲痛中,大家都在偷偷地哭,但沒人在麵上露出聲色。
因為他生前說過,不喜府中哭哭啼啼。
忠叔來勸過很多次,送來飯菜,但錦虞隻搖搖頭。
將臉貼在那人手心,說了句喂好烏墨後,便就一聲不吭。
然而烏墨也像是心病成疾,滴水不進。
每回,忠叔都隻好歎著氣,退出去,合上祠堂的門。
日子就這樣,仿佛失去了所有光色。
直到有一夜。
守在祠堂外的忠叔聽見裡頭傳來久違的哭聲。
泣音撕心裂肺,他也忍不住悄悄抹淚。
錦虞夢中驚醒,乾涸已久的眼淚不停奪眶而出,悲慟啜泣著一聲聲地喊著他。
白燭的光死寂,側映著她那灰白黯然的臉蛋。
“我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可我想不起來……”
指間和他扣緊,錦虞眼角蓄滿了淚:“我不敢想起來,我害怕……”
夜裡,祠堂裡隻有她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上氣不接下氣,委屈哽咽:“我好害怕,阿衍哥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將濕透的臉埋進他僵冷的掌心,“你什麼時候回來……”
好想他摸著她的頭,對她說,哥哥回來了,自己有沒有乖?
烏墨伏在她腳邊,埋首垂尾。
哭聲一直持續到子夜,才慢慢低下去。
第二日午時,忠叔端著飯菜,怕她身子熬不住,想著再勸勸她。
推開祠堂的門,隻見她靠在棺壁,半露出的臉頰蒼白,一點動靜也無。
烏墨在嗚嗚低叫,湊近去在她臉頰輕輕舔著。
手中的托盤“嘭”得一聲墜地,忠叔驚慌過去,才發現,她已沒了鼻息……
光陰似水,鮮血如花。
楚國的定南王池衍,他親手打下的江山,是一統之始,卻也造就了這亂世開端。
沒了他,楚皇宴坐後宮,日日夜夜與妃嬪們飲酒作樂。
尉遲亓為首輔,因立大功倍受寵信,皇帝儘情享樂,將朝政統統委托給了尉遲亓。
如此,這江山錯亂不堪,首輔攝政,權傾天下。
那人一步步叩兵逐敵統一的天下,終究成了民不聊生,揭竿而起的亂世凶年。
他死了,但一定心有不甘。
不甘百姓受苦,不甘赤雲騎十萬兄弟屍首異處,不甘王府家丁牽連殞命。
更是不甘,和她說了等他回來,卻永遠地失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