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司月少見柳逾白這樣眉目之間浮一層戾色的神情,還是不免擔憂,車子到了小區門口,下車之前,她特意再問他一次,是不是真的沒什麼事。
柳逾白說,不過就是回老宅解決一點麻煩,“你要是擔心,在家等我。”
梁司月嚴肅且較真的神情:“我真的會等你,你要早一點回來。”
柳逾白笑了,頷首,允諾她,事情一解決,他立即回來。
車子放下來了梁司月,掉個頭,朝著柳家駛去。
已是深夜,柳家大宅卻是燈火通明,柳逾白下車時,外頭寒風撲麵而來,隻卷得褲腳也嘩啦作響。
進屋,柳文藻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嚴陣以待,亦是不怒自威;側旁的位上坐著潘蘭蘭和柳澤,潘蘭蘭明顯哭過,紅腫著一雙眼睛,而柳澤則罕見地規矩坐著,不敢吭氣。
柳逾白自如語氣地打聲招呼,徑直到柳文藻對麵坐下。
王媽戰戰兢兢地過來,給柳逾白倒了一盞茶,再將柳文藻杯子裡的續滿。這氣氛山雨欲來,王媽不敢多待,立即就退下了。
柳文藻劈頭蓋臉道:“你倒是還有臉回來!”
“您叫我回來,我要是不回,您又覺得我這個做兒子的不服管教,左右都是您的道理。”
柳文藻氣得臉都白了,“我倒寧願沒生過你這樣狼心狗肺,連家人都算計的兒子!”
“家人?”柳逾白蹺腿坐得閒散,也因為是剛喝了酒,讓他在旁人眼裡,顯得很是玩世不恭。他笑說,“您指潘姨?您提沒提前問過潘姨,拿沒拿我當家人?”
潘蘭蘭趁勢地順杆爬,向著柳文藻,楚楚哀泣,“我何曾沒把逾白當家人,也正是信任他,我才……”
柳文藻一聲嗬斥:“沒你說話的份!”
潘蘭蘭住了嘴,臉漲得通紅。
柳文藻強抑火氣,問柳逾白,這事,是不是他在從中作梗。
柳逾白摸衣服口袋,拿出煙和火機,垂頭點燃一支,抽了兩口,拿在手裡,一條手臂斜撐著沙發靠背,笑得很是吊兒郎當,“潘姨沒跟您交代清楚?還得讓我補充兩句?”
“柳逾白!”柳文藻喝道,額頭青筋爆出,“隨你怎麼不把我放在眼裡,可我還是你老子!你要真有本事,現在就跟我斷絕關係!”
柳逾白冷笑一聲,微微仰了仰頭,“我一個潑皮無賴的商人,您不必跟我來道德綁架這一套。對您沒用的,對我也沒用。您是個背信棄義的主,您兒子也不遑多讓,這才是一脈相承的父子親緣,實打實的柳家人……”
話音未落,柳文藻驟然抄起麵前的杯子,徑直朝著他跟前砸來。
失了點準頭,那杯子隻挨著了他的褲管,跌在地上,摔濺了一地茶葉沫子。
一時間,潘蘭蘭和柳澤嚇得都大氣不敢出。
整個客廳裡靜得可怕。
年前,柳逾白便從菀柳居的唐先生那兒得到消息,潘蘭蘭有意向跟投鄭家的一個大型項目。
這項目吹得天花亂墜,說要在東南亞某地,從零造起一座集旅遊、餐飲、酒店、博-彩於一體的娛樂-城,概念對標澳門或者拉斯維加斯。
這牛皮要是其他人吹的,大家就當個笑話一哂而過。但鄭家不一樣,國內數一數二的地產大亨,旗下除了酒店,在全國還有超千家的購物綜合體。
如今,國內的市場業已飽和,出海未必不是明智之舉,且鄭家一直揚言已經弄到了博-彩的執照。業內都知道,博-彩才是無本萬利的純暴利行業。
柳文藻這人一堆的毛病,獨有一個優點,就是對投資賺錢毫無興趣,撇開私德不談,在藝術領域,他稱得上是一個有追求有熱情的好導演,年輕時也貢獻過足以留名影史的好片子。
這些年,他賺來的錢,都是潘蘭蘭連同潘的弟弟在打理。原本這些錢委托給基金會,錢生錢的也夠潘蘭蘭一生吃穿不愁了,可她的野心遠不止於此,偷偷拿錢投資影視項目,後續直接入股影視公司。
對此,柳文藻是知道的,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怕潘蘭蘭虧了好多個影視項目,但終歸錢不算多,小打小鬨的,就由她去了。
這一回,潘蘭蘭不知道被誰說動了,也想乘上鄭家這艘大船。但自去年起,就陸陸續續傳出風聲,說鄭家得罪了上頭的人,恐怕很快將被清算。傳聞歸傳聞,鄭家的出海項目還在風風火火地籌備之中,叫人虛虛實實地看不透徹。
潘蘭蘭聽到風聲,多多少少有些猶豫。
柳逾白決心推她一把,自己也做出要跟投鄭家的架勢,煞模煞樣地調研了好幾個月,把這事兒做得跟真的一樣。又故意藏頭露尾,一點也不招搖。
潘蘭蘭很是厭惡柳逾白,卻又不得不相信他的眼光和能力,他都看好的項目,她沒理由繼續懷疑,就一咬牙,玩了個大的,抵押了大部分的資產,一把梭-哈。
她還在那兒美滋滋地坐著發財的夢呢,前一陣消息傳出來,鄭家掌舵的人被抓了,其繼承人早在騙到投資之後,連夜跑路了。
後來一打聽才知道,真正投了的就沒幾個,而她簡直算是這裡頭獨一份的冤大頭。
資產被套牢,潘原本是想瞞下來,想辦法把這窟窿補上。
可最近柳文藻打算自己投一部片子——他這些年審美僵化,又不肯放下身段接接地氣,電影拍爛了好幾部,讓業內製片人對他失去信心。最近得了一個好本子,拉了好久的投資,經費也還是差一大截,隻好自己頂上。
結果一查賬,才知家底都被潘給敗穿了。
潘哭訴求饒,又說柳逾白是故意做局引她上鉤,這一波釜底抽薪,是在報複呢,報複她當年做的事,也報複柳文藻本人的背信棄義。
婚內出軌這事兒,多少算是柳文藻的逆鱗,他不是不知道理虧,正因為如此,才要硬撐著不許任何人置喙,尤其柳逾白。
潘蘭蘭很會拿捏這一點,這一番話,也算是戳到了他的痛處,使他第一時間竟沒想著要收拾潘,而是要跟柳逾白理論。
柳逾白神色絲毫未變,甚至未曾垂眼往濺濕的褲腿上瞧一眼,隻笑了一聲,短促極了,微微掀了掀眼皮,看向柳文藻。
“跟您說實話,我高一那年回到您身邊來,等的就是這一天。當年您身無分文,我外公外婆變賣了家產支持您拍電影,您非但不感激,還折磨了我媽那麼些年。您該想到,這筆賬,總有一天我會跟您算的。”
柳文藻摔了杯子,情緒頂到了頭,可立場和道理,一樣也不占。他氣得目眥欲裂,狠狠地瞧著這逆子,偏偏再也放不出一句狠話,手指哆嗦,指著他鼻子:“滾!”
柳逾白笑著站起了身,“不打擾您跟潘姨了。”
沒人攔他,也沒人敢攔他。
他大步走出大門,拿在手裡的煙,被風卷得煙灰蕩起,撲在他衣上,他咬在嘴裡,抽了一口,意興闌珊的,也未曾伸手去撣。
剛要上車,潘蘭蘭匆匆地追出來了,急切的聲氣:“逾白。”
柳逾白頓下腳步,轉身冷眼瞧她。
潘蘭蘭知道,現如今她唯一的出路隻能是去求柳逾白,求他放她一條生路。
“逾白,我錯了,我真做錯了,但請你看在阿洵和阿澤是你的弟弟的份上,幫我一把……”
柳逾白隻覺得她聲淚俱下道歉的模樣實在令人生厭,他從來不打算聽她的道歉,這一回打蛇七寸,叫她永遠翻不了身,才是他的本意。
他便提出,她分散於這圈裡各處的股份,全都以起初的購買價轉售給他。往後,守著現在這點兒家底安分守己,彆繼續興風作浪,他就饒她一條生路,不再趕儘殺絕。
潘蘭蘭臉色煞白,於她而言,這哪裡是生路,分明是淩遲。
柳逾白冷笑一聲,“不滿意?我願意跟你做這筆交易,已經是看了周洵的麵子。”
可笑,潘蘭蘭這樣一個人,竟生得出周洵這樣的兒子。
潘蘭蘭憋紅了臉,“逾白……”
柳逾白微微抬了抬手,做了個製止的手勢,“彆勸。我當年勸過你收手,你沒聽。今天我當然也不會聽。”他不過一個世俗極了的商人,你敬我一分,我還你一分;你得罪我,我同等地報複回去。
上了車,柳逾白車窗敞開著,手臂搭在那上麵。
風刮進來,手裡那支煙都燃到了尾,他才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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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司月沒回自己家,跟外婆撒了一個小謊圓過去。
她洗過澡,呆呆地坐在客廳裡,在電視無意義的噪聲中,等了好久,終於聽見有人按門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