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二十四(2 / 2)

阿梨 李寂v5 15762 字 5個月前

他都計劃的好好的了,可還沒來得及與阿梨說,她便就再也聽不到了。

薛延不敢去想,她那麼瘦弱的一個女孩子,得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麵對這樣一個無聲的世界。

阿梨睡著了。

她微微側著頭,呼吸平穩綿長,肌膚如瓷,柔婉的像是副畫兒。

有人抬了一扇小屏風過來,擋在榻前,山水畫,磅礴大氣,入目儘是蒼茫。屏風隻有半人高,隻能擋住小半的光,薛延牽著阿梨的手,頭往後靠在牆壁上,腦中混混沌沌想著事,不知不覺竟然睡著。

他做了個夢,很短,是阿梨來家的那個晚上。

她穿著阿嬤的舊襖子,小臉瑩白白,蹲在地上溫酒,滿屋子都是桂花的香氣。他闖進去,將阿梨嚇了一跳,她惴惴不安像隻兔子,捧著酒瓶與他說,“你便就先歇著吧,我去廚房找阿嬤來。”吳儂軟語,唇角淺淺梨渦。

薛延像是遊離在這世界之外,他站在一邊,看著夢中的那個自己搶了阿梨手中的瓷瓶,狠狠擲在牆上,罵她“滾”。

薛延想要阻止,但是一切都不受他控製,這個夢如同記憶的回放,讓他清楚地看見自己以前有多糟糕、有多壞。

他看著阿梨手撫著心口,被他罵的慢慢紅了眼眶……

薛延悔的像是要死了一樣。

薛延想,如果還能回到最開始的那一天,他打死也不會在阿梨還聽得見的時候,對她說那麼多難聽的話。

這個夢一點也不好。

再醒過來的時候,薛延盯著壁上的那點燭火,好半晌沒有緩過神來。恍惚中,他好似還處在家中的那方暖炕上,喝酒喝得頭暈眼花,阿梨站在一邊,很輕柔地哄他喝蜂蜜水,她脾氣總是很好,無論他多過分,也不會凶。

薛延第一次這樣恨自己。他甚至自虐般地開始想,如果當初他不那麼混,阿梨沒有那樣勞累辛苦,是不是也不會病成這樣?

如果現在躺在那裡的那個人是他,那就好了。

旁邊地上有個藥童用來挑藥材的小馬紮,薛延把它搬過來,他坐上去,高度正好,恰麵對著阿梨的臉。薛延端著茶杯,用指頭蘸著溫水,輕柔地往她乾裂的唇上塗,他做的很小心,似是窮儘了畢生的溫柔。

屏風後自成一方天地,屋內安靜,隻有藥童抓藥時候的窸窸窣窣,和燭火偶爾炸開的聲音。這樣的環境中,腳步聲響起的極為突兀,裡間慌慌張張跑出來個年輕大夫,喚道,“師傅,師傅,那胡公子淌了鼻血了!”

薑大夫正往嘴裡扒最後一口冷飯,聞言,急忙忙站起來,問,“好好的,怎麼就流血了,可是哪裡出了內傷?”

年輕大夫說,“不是,就隻皮肉傷而已,但是他吃多了參片。”

薑大夫皺眉,撣撣袍子往內屋走,問,“吃了多少?”

那大夫掰著手指算了算,道,“四片半罷。”

“胡鬨!”薑大夫氣得胡子要翹起來,“你也不怕給他吃暈過去!”

年輕大夫唉聲歎氣,“不是我要給他吃的,胡公子他來搶的。”

胡公子。薛延微微偏頭,看向二人走去的方向,神情莫名。

阿梨嚶嚀一聲,似是覺得冷了,往毯子底下又縮了縮。薛延忙轉回頭,將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安慰地撫了撫她的臉。

阿梨蹙著的眉漸漸鬆開,又沉沉睡去。

裡間的吵鬨聲還在繼續,大多是胡安和在據理力爭。

他道,“吃幾片參又怎了,我又不是不給錢。這東西對身子好,我昨日損了元氣,是該好好補補的。”

薑大夫無可奈何地勸,“凡事總要有個度,人參再好,吃多了也是毒,何況你是皮肉傷,抹幾天藥便也就好了,沒什麼大礙的。若是你覺得身子虛,我便再給你開幾味補氣血的藥,你喝那個便成。”

胡安和擰著眉,“人參不補氣血嗎?”

薑大夫有些生氣,“我說過,凡事有個度。”

胡安和是個惜命人,平時好說話,一遇見關乎他性命的事便開始胡攪蠻纏,又道,“我多補些,把以後幾年的份兒給帶出來,豈不是一勞永逸?”

年輕大夫左右看看,想要打個圓場,胡安和又“嘶”的一聲,問,“薑大夫,您快來幫我瞧瞧,我這鼻血怎麼就止不住了?失了這麼多血,我得再吃多少參片才能補得回來。”

薑大夫一甩袖子出了門,恨鐵不成鋼道,“你便就吃罷,吃罷,我也懶得管你!”

而後便又是胡安和一陣手忙腳亂的劈裡啪啦,年輕大夫追著他按迎香穴,急急說,“胡公子,你先躺下,彆到處轉了,我跟不上!”

過了約莫半刻鐘,胡安和終於捂著鼻子走出來。他現在渾身火燒火燎,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身邊一個小廝扶著,本是想直接回家的,但眼角一瞥,就見著了坐在一邊的薛延。

他先是不敢相信,但仔細打量過後,眼睛猛地一亮,邁了步子就走過去,喚了聲,“薛延?”

薛延隻顧盯著阿梨的眉眼瞧,理都沒理胡安和。

胡安和一生氣,鼻血又竄出來點,他拿手指著薛延鼻子,怒道,“你昨日為何打我?”

薛延不耐煩低斥,“小聲點!”

“我爹都不曾打過我,你倒好,還套了個麻袋。”胡安和氣衝衝坐下,又說,“我都與你說過,那事不是我做的,你偏偏不聽,怎樣,牢飯好吃嗎?你這次是運氣好,若有下次,我非逮著你扒了你的皮。”

他仰著頭摸了把鼻孔,見沒了血跡,有些高興,說,“我找人查過了,那事是侯才良做的,我定饒不得他。”

他轉頭,“也饒不得你!”

胡安和狠話撂完,本已做好準備與薛延大打出手,但他卻一句話沒有。

他一愣,問,“薛四少,你不會已是忍辱負重到這樣了吧?”

“胡安和。”薛延忽然低低叫了聲他名字。

胡安和下意識答了句,“唉,我在。”話音落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有多掉麵子,他臉一沉,又想扳一局回來。

但不待他出聲,薛延又道,“趁著我現在不想動手,你最好有多遠滾多遠。”他終於抬頭,眼裡一片猩紅,目光沉得可怕,“彆等老子跟你玩命兒。”

胡安和咽了口唾沫,這才注意安靜躺在榻上的阿梨,她身上蓋著薛延的外衫,袖子長長垂到地麵,更顯得纖柔脆弱。他眨眨眼,問,“阿梨病了?”

薛延冷眼看過去,啞著嗓子道,“阿梨是你能叫的?”

胡安和被他這一瞪,渾身燥熱都散了不少,他唇動動,問,“那……小娘子?”

他覺得薛延看他的眼神像是能撕了他的嘴。

一時尷尬。

旁邊小廝上前一步,問胡安和要不要現在回府,胡安和思索一會,擺了擺手,道,“等等再說。”他坐在一邊冷凳子上,聞著從爐火間傳來的股股藥香,一時間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非要待在這。

若說是為了羞辱薛延,他還真是不敢再張那個口了,但若是不為了這個,他怎麼就舍不得走了?

不知過多久,藥童端著煎好的藥過來放在一旁小幾上,道了句,“薛公子,藥好了,要趁熱喝的。”薛延應了聲。

那藥的味道澀得很,胡安和皺皺鼻子,問,“這藥聞起來怎麼那麼怪?”

藥童說,“加了靈磁石和朱砂,對耳朵好。”

什麼耳朵?胡安和一時沒緩過味來。他想再問一遍,但那藥童已經走了。薛延輕輕拍了拍阿梨的手將她喚醒,又扶她半坐起來,用勺子將藥一口口喂給她。

阿梨溫順飲下,沒喝幾口,瞧見對麵的胡安和,愣怔一瞬。

胡安和呆呆地擺了擺手,與她打了個招呼,轉而想起什麼,又急急說,“阿梨,那日我真的沒要砸你的攤子,那是個誤會,誤會還是要說開的好。”

阿梨隻看他嘴皮子動來動去,她沒理,又垂下頭去喝藥。

過好一會,胡安和眉毛扭成一個結兒,恨恨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都什麼狗脾氣。”

那邊,藥童又轉身折回來,與薛延道,“我師傅剛要我轉達您,寧安有個回春堂,到那裡瞧瞧,說不準有辦法。”

薛延摸摸阿梨的發,低聲說,“謝過。”

藥童歎了口氣,站在一邊看了阿梨一會,嘟囔著,“這麼好看的姐姐,真可惜……”

胡安和雲裡霧裡搞不清楚,但也沒人理他。他覺得惱火,又想起剛才自己這一通熱臉貼冷屁股,更為生氣,招手就要帶著小廝走,哪成想急火火剛出了門就撞上一個人。

他往後退了步,剛想要罵人,卻認出那是馮氏,堪堪閉了嘴。

馮氏也還記得他,眼睛瞪大一瞬。

胡安和頭都脹了一圈,他按著鼻梁,又解釋一遍,“大娘,那日你家的攤子……”不是我讓人砸的。

馮氏哪有心思聽他囉嗦,沒等胡安和說完便就繞開了他,忙忙去找阿梨。她手裡提著食盒,問了句“阿梨好些了嗎”,就要將粥盛出來。

米粥白糯糯,上麵一層粘稠粥油,馮氏絮絮念著說,“我還煮了三個蛋,就算不想吃粥,也總要吃個蛋,要不然虧了的身子怎麼補回來?”

薛延看著馮氏被食盒勒出紅痕的手,眼裡酸澀,一時不知該怎麼與她解釋。

可該說還是得說,總是瞞不過去的。

阿梨聽不見聲音,但看著馮氏一點點斂起的笑容,漸紅的眼眶,也知道薛延在說什麼。她喉頭發苦,但又受不得這樣壓抑氣氛蔓延,往前探身拉住馮氏的手,溫溫道,“阿嬤你不要急,我覺著好多了。”

頓一頓,阿梨又笑道,“阿嬤,我想吃你燉的粥了。”

馮氏的眼淚接連順著頰邊往下淌,她上前抱住阿梨的肩,哭著道,“我這麼好的閨女兒,怎麼就這麼苦命呢?”馮氏閉緊眼,一遍遍重複著,“憑什麼啊,憑什麼要這樣啊!”

薛延站在一邊,拳頭垂在身側,緊了又鬆,最後輕輕拍了拍馮氏的背,說,“阿嬤,你彆哭,你哭著,阿梨就更難受了。”

馮氏慢慢抬頭,緩了好一會,她抹了把淚,低聲說,“不哭了,哭又有什麼用。日子總要過,咱們就算傾家蕩產也得治。”

薛延長長呼出一口氣,上前抱住兩人的肩。

胡安和傻呆呆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幕,愣著說不出話。他忽然也覺得鼻子酸了。

馮氏揉揉阿梨的臉,也擠出個笑,說,“阿梨乖,沒事的,隻要咱們家還在,哪裡有什麼度不過去的坎兒。”她知道阿梨聽不見,但還是忍不住又重複一遍,“咱們心在一起,沒什麼過不去的,你好好的,誰都不會拋下你的。”

薛延抿唇,心疼的像是鈍刀割肉。他終於知道什麼是一個家,什麼是擔當,卻是用這種幾近慘烈的方式。

薛延說,“阿嬤,我今晚帶著阿梨去寧安。”

馮氏說好,過一會,她又抬頭問,“這個點兒了,哪裡去找車?”

薛延眉頭皺了皺,還未開口,就聽旁邊傳來句軟軟趴趴的聲音,“要不然,去我家裡弄一輛馬車吧。”

薛延回頭,見是胡安和在說話,有些意外。

胡安和撇撇唇,道,“你可彆誤會,咱們一碼歸一碼,我還是恨你,你五年前罵過我一場,昨天又打了我一頓,這仇咱們一輩子完不了。但我和阿梨無仇無怨,這事我見著了,總不能放手不管,那多缺德。”

他嘟囔著,“我爹好歹也是這的父母官……”

薛延沉沉看著他,好半晌沒說話,最後忽而上前一步。胡安和下意識往後躲開,卻被拍了拍肩膀,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薛延,聽他極為鄭重地朝他道了句謝。

胡安和忽然覺得暈乎乎的。

而待他再緩過神來,已經帶著小廝行往回家備馬車的路上了。風吹的胡安和腦門一陣冰涼,他打了自己一巴掌,低低地罵自己賤皮骨,當初一時受薛延的氣,現在一輩子都翻不回身來了。

窩囊!

兩個時辰後,一輛馬車駛上隴縣官道,劈開夜色向南而去。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