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川意識到他的反常,捏住他的肩膀晃了晃,讓他抬起頭來。
“你怎麼了?”
“……”
他屏息凝視,有些愣怔,他看到葉離的眼睛發著紅,在眼角滑落出一滴淚。
葉淩江轉動眼睛,死死地盯著楚雲川好似驚愕的表情,心中五味陳雜,一瞬間悲痛的情感占據了整顆心,長長的睫毛不停地抖動著,沾著濕潤的珠花,映著朱紅色的光澤。
楚雲川有些束手無策,他還未見過這樣的情況,也未見過葉淩江這種令人疼惜的神情,發瘋發癲,發癡發狂,那才應該是他,可如今,又是怎麼一回事?
葉淩江像要證實什麼,猛然將袖子撩起,衣擺折上,那些逐漸淡化而去的舊傷,他以為隻是一次兩次被當做活該的後果,原來……每一道每一橫,都是有所來曆……
原來的那個葉淩江不曾做錯什麼,隻是因為太喜歡眼前這個人。
還在結痂的跳崖傷和舊痕對比鮮明,一眼便能認出,楚雲川從未知曉,也無從知曉。
“沒事了。”
鬼使神差地如此安慰道,卻不知道自己在安慰著什麼,隻覺得有些不忍心,他從未想過這個人竟然會在某天如此令人動容。
葉淩江的眼睛,迷惑,不安。
他對麵前的人抱著兩種相反的態度,存在兩種不同的情感。
抗拒?吸引?
不得而知。
外麵的動靜終於停了下來。
那折磨著自己的畫麵也消散而去,但正如他想的那般,難道平息的風波,就可以當做未發生過嗎?
葉淩江背過身去,不願麵對楚雲川,他撥開紗簾,外麵又是另一番天地。
“素兒,你怎麼……”殷夫人好似無法相信這事情的發生,驚訝地看著地上衣裳襤褸發髻傾斜的殷素,“失去貞操,對女人來說就等於失去命啊!”
她逼真地哭著,從那凹陷的本該是眼睛的地方沒出眼淚來,然後繼續對著身邊的人道:“老爺,家門不幸啊……我們的素兒命苦,以後該怎麼辦啊……”
貓哭耗子。
葉淩江在心底冷笑。
殷老爺搖頭,垂喪著臉,無奈拍了拍桌子,又氣又歎。
“我殷氏書香門第,代代清明,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居然,居然出了這麼個檔子事……百年之後怕是無顏再見列祖列宗。”
殷素拜倒在地,遲遲未起,出奇地安靜,沒有哭,也沒有再求什麼。
緩緩,她才開口。
“爹,母親,女兒不孝,年過廿三未曾替父母做過什麼,如今還要你們為我操勞憂心,此事……我有錯,錯上加錯,錯無可救。第一錯,錯不該聽信小人,在子時夜中出門,第二錯,錯不該思郎心切,不顧名聲不深想就奔去城隍廟,第三錯,錯不該忤逆尊母,拒絕一段‘良緣’。”
殷夫人馬上感到話中有話,立刻改了語氣:“你這是什麼意思?”
殷柔無辜地在一旁煽風點火:“爹,姐姐怎麼能這樣,自己因為聶凝溫的消息被人騙出去,失了貞操,反倒怪聲怪氣的說這些。”
殷老爺也聽出一些畫外音,雖心中不快,憤憤難平,可這是他最疼愛最青眼相加的女兒,於是耐著性子道:“你有話就直說。”
殷素抬起頭,聲厲言正,萬分冷靜。
“我與聶郎十四定情,父親亦知,隻道我心歡喜便可,從未反對,如今十年將至,鎮上之人乃至街坊鄰居都早就忘卻這麼個事了,卻突然有人告知我,他提前回來了,讓我城隍廟會麵,因為知情者甚少,我便沒有懷疑,又因母親多日勸我與商賈相公結親,所以心急,匆匆趕去。卻原來,是幾個惡漢淫賊。可現在想來疑點重重,為何會有人知道聶郎全名,又為何在夜半時能夠偷入殷府給我放消息?又為何……”
她突然哽咽了一聲。
“……為何在糟蹋女兒時,說,‘這女人不識好歹,活好的不要,錢多的……也不要’……”
說到此處,她的聲音已經開始打顫,卻仍強行鎮定。
殷夫人驚訝失色,慌張道:“你可不要含血噴人!”
殷素步步緊逼,頭腦異常清醒,緊接道:“我汙穢不堪,我無地自容,我都承認。可我需要清白,否則我死也不瞑目,死也化為厲鬼……!”
殷夫人有些坐不住了。
身後的殷柔也被她這麼一番話所震驚,都這副模樣了,還這麼死撐,簡直……
她放鬆姿態,道:“賈相公追求你的消息早就滿天飛了,還記得因此許多媒婆還來過府裡,哪一次不是風風火火惹人眼,可你卻久久沒有同意,所以這些人才會這麼說吧?再說,這些賊子們想誘你出去,肯定會打探一番,知道聶凝溫也不足為奇。”
殷素冷笑:“是嗎?”
殷柔臉上皮肉糾了一下,被這麼兩個字給問住了,還想反駁,殷老爺卻發話了。
“是嫌我還不夠煩的嗎?此事我定會讓人查清,查清之前不準亂疑。來人,將小姐帶回房去……”
殷素聽聞此言,心灰意冷,不再多說什麼,丫鬟上來扶她,拖著羸弱的身子離開了。
“這都沒把她弄瘋,果然承了她親娘的不要臉!”
另一房裡,殷柔第一次展現出激動的神態。
方才等殷素離開,她還想多親近一下爹爹,怕他聽信了殷素的話,對她們起疑,卻被心煩意亂想要靜靜的殷臻遣走了。
殷夫人也是坐立不安,有些後悔做這麼個事了。
“這若是被發現了,可就死定了!”殷夫人焦躁地走來走去,“早知就不這麼做了!都怪你,說什麼把她第一回賣給彆人,有錢拿還能消消當年她娘爬上你爹床的氣,把她弄成破鞋,聶凝溫肯定棄了她,無可奈何就肯定同意嫁給賈相公……可現在……”
“娘,這怎麼能怪我?您當時可是也說好的。您放寬心,那幾個漢子都不是鎮上的,都是外頭的響馬,八竿子打不著麵的。”
殷夫人更是覺得糊塗了:“八竿子打不著麵?那你是怎麼搭上的?”
殷柔輕咳了一聲,有些不自然。
“您就彆管這麼多了,我不會讓娘操心的,事情我會辦的妥當。”
大約又是一段時日過去,殷素收到了那封信。
夜儘天明……真的就不會再日薄西山嗎?
她還是很高興的,但是,不再是那種純粹的高興了。
兩人再相逢,大家卻都開始指指點點,很快聶凝溫便知道了這事,令很多人意外的是,他不但沒有嫌棄殷素,反而要替她找到那些人,替她查明真相。
殷老爺算是替她欣慰了。
喜事已至,洞房花燭夜,殷素卻死在了家中。
上吊,自縊。
天落大雪,寒流透骨。
所有人都在傳:殷家長女丟不起這個臉,自行了斷了!
喪事辦的極不動聲色,失貞操、尋短見,雪上加霜。
來來去去,葉淩江看得心情異常沉重,自己的情緒被帶動著,同感同悲。
局外人,亦是局中人。
真實與虛幻,隻是一念之間。
這之後卻沒了後續。
“怎麼又變回原貌了?”
四下變回石室,洞房昏暗無比,白花變成了血色,好似蘭花染成了罌粟。那副屍骨再次笑得稀爛,這回卻似乎有什麼變得不一樣了。
“看來你挺想知道?”
空氣裡驀地響起了他和楚雲川之外第三人的聲音。
兩人緊繃起神經,尋找聲音來源。
在這墓室洞房的門前,一道殘弱的光芒勾勒出人形,在燈燭全滅的情況下,從暗處顯現出一個影子,他身著褐色的窄袖雲袍,綁著同樣褐色繡白蘭的長靴,輕輕走向他們。
當看清他的臉時,他正露出一副微笑來。
作者有話要說:葉淩江:我很難過,需要抱抱才能好。
楚雲川:多喝熱水。
葉淩江:???
黑夜當然會臨來黎明,白晝也會再度迎接薄暮,可破曉有破曉的好,黃昏有黃昏的妙,缺一不可,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