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即使克拉羅斯不這樣做,有一天,祂也會親自完成這件事。
既然如此……
最後一根束縛的鎖鏈,輕輕崩斷了。
現實世界的剪影,徹底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遠去。
而無數的、精密浩瀚的結構,在世界的背麵悄然升起,他往下沉,而海麵下的冰山徐徐展露形跡——
一顆塵沙是一個世界。
一個世界是無數顆塵沙。
力量與力量相互纏繞,有的破碎,有的重生。
現世的語言無法描繪它們的結構,但它們隻是永恒地、孤獨地流動。
在永夜裡,從一個碎片中出來但還沒完全回歸永晝之時,他也見過這樣的場景,可那時他能看見它們卻看不見自己。
祂曾說,在永夜裡,能看到什麼,隻取決於你自己。
在這現世的背麵,他失去了實體,隻有虛無的意誌。
他還記得此來是為了看到自己的本源,於是在這浩瀚的海洋中回頭轉身。
於是他看見了。
他看見它就在那裡,一動不動。
本源的世界裡沒有形狀的概念,它隻是寂靜地存在著。
彆的結構都在緩緩運作,旋轉,而它始終一動不動。
凡有行經此地的,都從旁邊繞開流過。凡想接近它的,都在試探後果斷遠去。
它周圍一片沉寂,很靜,也很寒冷。
觸目是陳舊的冷銀色,像長眠在國王陵墓中久未出鞘的刀劍。
鬱飛塵往它深處看去,他看著這結構,用已學會的知識探究它的來龍去脈。
最後隻得出一個結論,這東西真是一塌糊塗。
力量的排布沒有任何規律,也不遵循任何法則。每一部分理論上都不能相容。任何一個部分的結構單拎出來,都偏激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自行崩解。組成它的那種力量,鬱飛塵從未見過,它不是已知的任何形式的力量,但一切形式的力量似乎都能在其中找到痕跡。而它遠高於它們。
力量是世界的本質,而它又比周圍一切形形色色的力量更接近本質,像起點也像終點。
過度的混亂、過度的失序,表麵上卻維持著短暫的平衡,因此生出一種詭異的秩序。就像一個明明已經無藥可救,卻還能如常人般行走坐臥,看起來一切正常的病人。
但隻需要一根羽毛落在上麵,這平衡就會被打破。
麵對著這陌生的、混亂而瘋狂之物,鬱飛塵心中卻有一道塵埃落定般的聲音。
這就是你自己。
他對它不熟悉。他的意誌想要調動它。
那一刻周圍所有結構都黯淡了一霎,它們潮水般往後退避。
鬱飛塵靜靜看著自己的本源,他知道那些結構退避的原因。本源的力量組成過分強大,似乎隻要稍微動作,它所看向的結構就會徹底分崩離析,回歸力量最渺小的單位,化作永夜中最細微的塵埃。
鬱飛塵看向周圍。
他發現,眼前這失序的、森寒的結構,很多地方都有隱約的絲線相連,那東西仿佛蛛絲一般無處不在,通往上方的遙遠之處,使他像一個被縛於網中的提線木偶——他往上空望去,看見一輪輝煌燦爛的太陽平鋪在這世界的上方。那是永晝,千萬個紀元以來,光輝的永晝就這樣高懸在永夜的上方,抬頭就能看見。
他是來自永晝的人,和永晝有聯係也是正常的事情。鬱飛塵往彆的地方看去。
他所在之處,底色是層層疊疊的迷霧般的灰,結構詭密且暗含惡意,是迷霧之都。
對麵,一團灰紫色的東西,看起來很虛弱,是克拉羅斯,他記得他岔氣了,打架時說話的人都應該得到這一下場。
再往遠處看,迷霧之都的底色裡林立著上千個脆弱的小型結構,是觀眾席上的觀眾。
其中有一個顯眼的區域,那地方的幾個本源結構比旁人都要耀眼,想必是永晝的席位。直覺告訴鬱飛塵他們分彆是誰。白金色,柔和卻強大的是阿加,旁邊隱隱沾了綠色的是希娜,旁邊是虛弱的墨菲。
兩個病人的力量結構很混亂,但比起自己的混亂程度,也算是不值一提。
醫生和病人之間有隱約的呼應……
在本源的世界裡維持人應有的意誌很難。
靜靜地,他逐個看過去,內心有一個隱約的聲音。
少了一個人。
是誰?
為什麼不在這裡?
……是誰?
他久久地看著那裡,看過那地方的每一寸。然後忽然停住了。
永晝的人們,如同伴星拱衛著什麼,但在它們中央,那個位置卻是空的。
但當他的目光在那裡久久停駐,卻發覺那裡並不是什麼都沒有,隻是那結構太過黯淡,已經接近虛無。
於是他往那個方向去,離它越來越近,終於清晰地看見一個淺淡的、近乎半透明的金色之物。它身上全是未彌合的的裂痕,搖搖欲墜且傷痕累累。那整體的構成還維持著凜然優美的格調,卻縹緲得好像一陣風刮過來,就會散去了。
它好像在靜靜看著他,無時無刻。
鬱飛塵抬手想去觸碰它。
他身後原本死寂的銀色本源,忽然向那地方緩緩延伸而去。
明明已經站在失控的邊緣,稍一動作就會引起不可控製的結果,此刻看起來卻異常溫和。
它本該帶來不可挽回的毀滅,下一刻卻隻是輕觸那支離破碎的淡金結構,像一個蜻蜓點水的吻,怕驚散水麵漣漪一般。
觀眾席上,那恐怖的、終結一切的力量越壓越低,越來越近。人們如臨深淵,說不清自己此刻是恐懼還是絕望。
卻見黑國王緩緩抬手,伸向前麵的虛空。他的目光好似看向無儘深遠處。
而中央正位的君主,忽然怔怔抬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
——好像有什麼人正觸碰著那裡一樣。
他手指輕顫,一滴眼淚從淚痣所在之處跌下,落在溫涼的指尖上。
自與我相遇起,你總是流淚。
鬱飛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