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2 / 2)

康熙一麵想,一麵擦了把眼角,扶著瑞初的手,殷殷叮囑她婚後要時常回宮,他叮囑一句,瑞初應一句,十分耐心,更叫康熙心裡發酸。

自索額圖之事後,他與太子不知不覺間似乎也生了隔閡,這些年身邊就這一個貼心的女兒。如今女兒也要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小家,離阿瑪額娘自然就遠了。

他又是心酸,又是不舍,和敏若一對比還有點感到驕傲,結果無意間一轉頭,就見胤禮在那哭得稀裡嘩啦的。

比他還傷心。

敏若儘量控製自己不因為康熙剛才那一瞬間的表情而笑出聲來,她擦擦眼角,站起身來走到瑞初身邊,拿起宮人手上捧著的喜帕,輕聲道:“此去後,萬望珍重,勿以額娘為念,勿思家土,抬眼望前路。與額駙相互扶持,兩相珍重,攜手共老。”

一半是真心話,一半是女兒成婚必須要說的場麵話。

康熙聽了她的第一句,眉心微微蹙起,略有不滿又壓下了,等敏若為瑞初蓋上喜帕,他道:“去吧,莫怕,前路多長、多遠,都有阿瑪在。虞雲那小子若敢對你不好,隻管回來找阿瑪。”

眾人看不到瑞初的神情,但聽到瑞初輕輕答應了一聲。

康熙隻覺眼睛酸澀濕熱,再不忍看女兒,心中平生出幾分寂寥之感來,好像孩子這一去,從此就再難日日承歡膝下、儘享天倫的好時光了。

但再想想,從瑞初的公主府乘馬車入宮,也不過幾炷香的路程,有什麼難見的呢?

思及此處,康熙略略暢懷一些,顧念大喜日子,壓下唇間的一聲歎,擺擺手道:“去吧……去吧……”

見他如此模樣,錦妃側過頭去不願再看,拉住弘恪的手不斷摩挲,腦中回憶著靜彤的麵孔。

又是數年未見女兒,女兒的眉眼麵貌她似乎都難以在心中細細回憶起來了,如今隻是覺得諷刺。她又看了一眼低眉順眼的郭絡羅常在,看看麵容神情似乎平靜的德妃,心中諷笑一聲。

帝王對女兒的寵愛太珍稀,給出去的也太吝嗇。

就連對瑞初這個七公主……若不是生來有那一場瑞雪,落了個福瑞之名,她們這位皇上,又能疼這個女兒多少?

她垂著眼,看著身邊被郭羅瑪法百般疼愛嗬護長大、對郭羅瑪法一片純然孺慕之心的小孫兒,眼中冷冷的,但那份冷然之下,又似乎掩藏著深深的、濃濃的諷刺。

多現實,這就是帝王家,這就是皇帝對晚輩的疼愛。

瑞初成婚,宮裡也隻是短暫地熱鬨了一小陣。一個公主大婚,終究是出嫁,不值得讓紫禁城鑼鼓喧天地熱鬨上一天。

目送瑞初乘上出宮的轎輦,如果按照常理,這會敏若應該低頭默默垂淚,然後順理成章地與康熙一起追憶一番舊年時光。

這屬於日常中培養加深感情的基本操作。

但今天,敏若有些累了,她懶得再應付康熙,隻想回宮靜靜地煮一壺茶、焚一爐香,然後鋪開筆墨,將女兒今日盛裝容色細細畫在紙上,待數年之後,還能再從中看到今日。

於是她轉過身,對太後和康熙稍微欠了欠,輕聲道:“妾身告退。”

康熙看她一眼,見她麵上淡淡的、掩不住的疲色,到底沒說什麼,點點頭,“且去吧。”

而後未過幾日,瑞初回門——滿人其實有些折磨新娘的舊俗,譬如新婦過門後要“熬新娘性”,過門後在炕上一坐就是一日兩夜。

不過顯然沒人敢把這舊規矩往皇家公主身上套,撫蒙更不講究這個,康熙女兒輩中嫁在京中的兩個,蓁蓁當然沒走這流程,不過聽說這舊俗之後掐腰罵了一番,看起來很像把這塊風俗磚翹掉。

瑞初就更不必說了,虞雲本就不是滿人,她身邊陪嫁的一應宮人俱是心腹,內務府安排的嬤嬤們倒是想在公主府耍一耍教管嬤嬤的威風,結果趙嬤嬤早早過去鎮著,她是敏若的教引姑姑,論資曆能砸下紫禁城裡的一重老嬤嬤,那幾人便不敢再說什麼,老老實實在公主府裡低頭做人。

三朝回門時,敏若隨口問了一嘴,瑞初輕描淡寫地表示:“還算省事。”

不過也不能在她的公主府裡久放,這些年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盤圈成鐵桶一塊,先不說臟水進來容易汙了池子,隻說往自己眼皮子底下混沙子,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硌自己一腳。

如今倒是看不出那幾人背後有什麼人,都是挑選過、確認背後沒有勢力混雜的,但會不會被人收買可說不定。

見瑞初神情,敏若知道她心裡有數,想起從前偶然聽過,說清朝出嫁的公主會受教引嬤嬤的掣肘,尤其撫蒙的公主,竟要看嬤嬤的臉色度日。

哪怕不說瑞初,就她看著長大的那幾個孩子,也都是不可能被教引嬤嬤踩到頭頂上的。

這一朝,若有教引嬤嬤想要降服公主,在公主府裡耀武揚威,那隻怕是老壽星上吊,這世上的風花雪月都看膩歪了。

“你的婚事罷了,眼看就是甘棠。甘棠為僖嬪守孝二十七個月,今年年初就出了孝,你皇父那邊遲遲沒有動靜,可正是如此,我心裡才不安穩。”

敏若眉心微蹙,瑞初見狀,小心地問:“額娘您是覺著哪不對嗎?”

“我心裡覺著你皇父看上了一個人,要拴住做女婿。”去年策淩的妻子病重,她暗示太醫院全力救治,然後終究是沒救回來。

掙紮的這一把,終究是沒做成什麼。

也因此,今年見康熙對甘棠的婚事遲遲沒發表什麼意見,她心中才會有些不安。

瑞初打量著敏若的神色,想了想,問:“可是那人選不如人意?”

“若依我看,自然是不如人意的。但在你皇父眼中,隻怕是千好萬好,再合適不過。”敏若閉眼歎了口氣,道:“就是那年在圍場,與霍騰一起降服驚馬回身報信的策淩。”

瑞初知道這個人,因為知道,才微微坐直了身子,鄭重起來。

“……他妻子去歲亡故。”瑞初說著,抬頭看著敏若,見敏若垂垂眼,心裡一沉,皺眉道:“他成過婚,有過妻房。”

敏若眉眼間隱帶厭惡,問:“你覺著你皇父是在意這些的人嗎?”

“我去問問六姐。”瑞初很乾脆地做出了決定,“若是六姐不願意,怎麼我都不會讓此事成的。”

她的情緒沒有很大的波動,但這種平靜的堅定決絕反而讓人知道,沒有人可以動搖她的決定。

因為一個冷靜的人做出的決定,必然是思考過所有因素後果的。當她將一切思慮周詳,這句話出口便不是來源於一時的衝動。

她已經思考過所有的後果,也並不認為,她應該顧忌皇父,在姐姐的終身大事上退步。

敏若沒攔著她,事實上,如果不是瑞初做這件事比她更合適,她早早就要拎著甘棠去談心了。

並不是策淩不好,正相反,策淩文武雙全、有勇有謀,因自幼受教於宮中,敏若打聽他更容易些,宮人們對他也是交口稱讚,沒一句說他不好的。

但他大甘棠許多,還成過婚,喪了一次偶。

他原配妻子產後亡故,給他留下一雙兒女,大的女孩已六歲了,小的今年也早滿了周歲。

若放到後世,恐怕任何一個人,對這兩個人,也說不出一聲堪配。

可在康熙眼裡,他看重的、正好喪偶鰥居的英才,與他為守孝而耽誤了婚齡的女兒正相配。

公主下嫁,彰顯著他對策淩的看重與扶持。

哪怕如今恬雅已嫁到漠北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部,而準噶爾部也再沒有一個雄心勃勃的策妄阿拉布坦值得他設防,康熙還是沒有放棄扶持策淩之心。

他不可能放任土謝圖汗部繼續在漠北一家獨大,儘管如今恬雅已經野心勃勃地、代表她的皇父衝那塊肥肉露出了獠牙。

他並不完全信任恬雅的手段,也不認為喀爾喀蒙古是恬雅那麼容易吞吃下的地方。

康熙十分看重策淩的才乾,也相信策淩對他的滿腔忠心,他會將策淩在自己的這艘船上越捆越緊,讓策淩一心向滿清、向愛新覺羅皇室,成為喀爾喀蒙古中堅定效忠大清的主力。

下嫁公主,是聯絡感情、捆策淩上船的最好選擇。

那甘棠呢?

甘棠在這裡麵,算什麼?

一枚,她的皇父手中的棋子罷了。

“我自出生日起,便注定是一枚棋子了。大清的棋子,皇父的棋子。”甘棠注視著瑞初,眉眼帶笑,輕聲道:“哪怕沒有策淩,也還會有下一個人的。天下之大,從我生在紫禁城的那一日起,便注定無他枝可依。瑞初……你說我日後,在公主府中種一棵柏樹如何?願它迎天生長,紮根地下,有枝有乾。”

天下之大,無他枝可依,那我為何,不能做自己的根係呢?

瑞初從甘棠眼中看出了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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