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個周五,李寬在陸明潼家打遊戲。
最近針對未成年網吧上網的查處力度收緊了,李寬表哥也不敢頂風作案,再給他們開這個後門。
李寬長籲短歎了好一陣,陸明潼從許萼華留給他的卡裡拿出一部分,置辦了一台台式機。此後,李寬便沒少來他家裡廝混。
他倒不單是為了打遊戲,更是為了跟他那個心心念念的世交小姐姐一起打遊戲。這學期開始,他破天荒地啃起了老大難的語文和英語,就為了能跟小姐姐做校友。
李寬邊打遊戲邊跟人語音,陸明潼懶聽他那些膩歪話,戴著耳機在一旁玩掌機遊戲。
晚上九點多,陸明潼摘了耳機,喊李寬一起出去吃飯。
他倆吃的方麵都不拘,沿街找了個小餐館,點兩個炒菜。
李寬講今天下午跟小姐姐連麥打遊戲的趣事,陸明潼似聽非聽的。
李寬不滿了,“你再這樣,以後你有什麼事,我也不會聽你說了啊。”
陸明潼:“我聽著呢,你說,幸好你倆跑得快,不然差點被‘守屍’。”
李寬見他真的在聽,便繼續講,說到興致勃勃處,陸明潼卻忽然站了起來,“你等等,我一會兒就回來。”
話撂下,他朝著餐館外匆匆走了。
李寬好奇往外張望,順著陸明潼所去的方向看去,路邊站著一個穿白T恤、牛仔熱褲的女生。雖看不見正麵,可那雙腿,又細又筆直,絕了!
李寬情不自禁地“謔”了一聲。
緊接,他看見陸明潼站在那女生身後,隔一段距離,有些躊躇。
過去了好幾分鐘,直到路邊來輛空出租車,女生要上,卻被一中年男的搶了先。
這時候,陸明潼走了過去,不知道說了什麼,或是壓根什麼也沒說,直接鑽進後座,把那男的一把扯了出來。
女生上了車,陸明潼也跟著上了車。
李寬:“……”
他是不是忘了這裡還坐著一個人呢!
而且,他家鑰匙……
李寬掏出手機急呼,沒等他開口,電話那端陸明潼直接不由分說道:“我有點事,你吃過飯就回去吧,飯錢我到時候給你。”
聽聽這宛如打發下堂妻的語氣!
*
沈漁惶惶神色,聽見手機振動,第一反應是去看自己手裡。
陸明潼接起,她才意識過來,不是自己的。
因周六要去一趟學校,今天下課之後,沈漁沒如往常一樣去爺爺那裡。晚上在家寫必修課的平時作業時,來了一個電話。
爺爺的鄰居打來,說晚上沈爺爺在他那兒下象棋,起身的時候突然暈倒了,現在已被救護車送去了醫院。
饒是她已經離開父母獨自生活了一年多,遇到這種事情還是六神無主。
出租車車窗大敞,夜風吹涼她後背的冷汗,人跟著打個寒噤。
直到旁邊陸明潼遞一句話來:“……發生什麼事了?”
一時間所有懊糟情緒都湧上來,她仿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怎麼陸明潼也上了車,疾言厲色地吼了一聲:“你給我滾下去!”
她這囂張沒撐過一回合,說最後一字時已帶哭腔了;立即抬手擋住了臉,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
片刻,她感覺,陸明潼朝她這邊側了側身,一包紙巾遞了過來。
她不接,他就拆開包裝,抽出一張,掰開了她握手機的那隻手,硬塞進去。
她拿紙巾蒙住臉,聲嘶力竭地哭足了幾分鐘,而後便強迫自己收了聲。
這時候爺爺隻有她可依靠了,她還得留著清醒和理智,等爺爺鄰居家來電話。
從這兒到醫院,出租車要開四十分鐘。
引擎轟鳴,風聲呼呼,間或司機鳴喇叭,都是有聲的,她卻覺行駛在一種絕對的寂靜中。
突然,手機在她手裡跳起來,她嚇一跳,著急去接,卻讓手機直接滑落下去。
伸臂去摸,越急越摸不著。
頭頂燈一下亮起,陸明潼彎下腰,在靠近她腳邊的地方,拾起了手機,遞給她。
她來不及說什麼,趕緊接聽,電話那頭告訴她,已經出急救室了,問題不大,醫生說觀察兩天,明早做些檢查,倘沒有其他問題,即能出院。讓她慢慢的來,彆急。
沈漁哽咽聲音千恩萬謝。
到醫院,鄰居大叔與沈漁做個交接,說出門時都忘了給門落鎖,這時候都不知道是不是給賊搬空了,得馬上回去看看,不然,是要留待沈爺爺送去病房了他再走的。
沈漁道謝又道歉,神色淒淒惶惶。
鄰居大叔與沈漁是相熟的,對沈家的事情也略知一二,知道這小姑娘二十歲不到,六魂無主屬實正常,安慰了兩句,讓她若有什麼搞不定的,給他打電話。
沈爺爺給移去病房以後,護士過來,上一係列的檢測設備。
人沒醒,沈漁不敢離開。
陸明潼在病房門口站立片刻,轉身出去買東西。
他知道晚上沈漁是要陪在這兒的,勸都勸不動的那種。
醫院附近的超市關得晚,提供住院所需的一條龍物資,他買了麵盆、毛巾、牙膏牙刷、拖鞋、純淨水……等一切有可能用得著的東西。
回到病房,放下袋子的時候,沈漁看了一眼,難得的,一句歹話也未曾說。
她坐在床邊凳子上,陸明潼站在窗戶邊。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沈漁知道這件事,她得知會一聲沈繼卿,不管他們父女已經有多長時間沒講過話了。
這個電話,沈漁去了走廊的儘頭打,她怕自己捺不住火氣。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正確的,聽見沈繼卿的聲音那一刻,她就沒法好好說話了,兩句便情緒上頭:“如果爺爺今天出了什麼好歹,我會恨你一輩子!”她都忘了,之前,已經說過這句話了。
沈繼卿聲音苦澀:“我馬上找個車回來,小漁,先難為你幫忙照顧著爺爺。”
又過去半小時,沈爺爺醒來。
他氣虛體弱的,卻朝著沈漁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才氣若遊絲地先同她道歉,他知道自己這個孫女兒,從前是叫父母捧在掌心裡長大的,沒經過什麼事,這一回肯定被嚇壞了。
“我才不吃您這套!”沈漁咬著嘴唇控製淚意,“您明知自己有高血壓,平常不注意,東西亂吃,還抽煙。我回去就把您的煙杆撅了!”
沈爺爺是修手表的,年輕時候靠這門手藝養活了全家。如今,那爿修表的鋪子還沒關,雖然平常三五天才等得到一個人上門,他也不在乎,每天總要抽空過去坐坐。他從收破爛的那裡回收些舊表回來,修好,擰擰發條上上油,擺在玻璃櫥窗裡,寶貝得緊。
他對物質看也淡,一件汗衫穿上三四年也不肯扔,說是磨出了絨邊,穿著比那些新的更舒服。
唯獨,他喜歡抽煙袋,專從老家的朋友那裡弄來自種的煙葉,自己搗成煙絲,飯後小憩之前,總要抽上一袋。
醫生叮囑過好多次得戒煙,他應承得好好的,轉頭就我行我素,還振振有詞說,他就這麼一個愛好了,要不讓他抽,不如叫他死了算。
沈爺爺是瞧不得沈漁哭的,看她漲紅一張臉,難過又委屈,知道自己這個愛好,這回是真保不住了,便笑說: “我答應小魚兒,以後不抽了。”
陸明潼幫著喊來了護士,護士說醫生已經安排好了明天的檢查,晚上護士站一直有人,有事按鈴即可。
時間也是不早,陸明潼便準備走了。
他掩上門,聽見沈漁的腳步聲跟出來。
走廊頂上的冷色燈光,照在她臉上,麵頰是失了血色的白。
這樣麵對麵的站著,第一次讓陸明潼清晰感知,自己已經高過她一個頭了。
從前怎麼沒有發現,她因為沒精神耷拉下去的肩頭這樣柔弱,而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又這樣清瘦。是因為他不知不覺長大了嗎?
沈漁摸了一下鼻子,糾結都寫在神色與動作之間了。
陸明潼的本意並不是要從她這裡撈一句“謝謝”,不過一切出於本能罷了。
所以,他不等沈漁走完這段糾結的心路曆程,徑直轉身走了。
沈漁:“……”
往走廊裡看一眼,挺拔身影,行走如風,很快就轉個彎消失。
晚上,沈漁洗把臉,就歇在病房裡。
病房三人間,有提供休息的折疊椅,白天折起來是椅子,晚上放下去是一張單人床,很窄,翻個身就要掉下去。櫃子裡也有毛毯,但不知道多少家屬蓋過的,一股垢膩的臭味。
沈漁不想蓋這毛毯,想起來陸明潼買的那袋東西裡有張浴巾,找出來,搭在背上,將就睡了。
淩晨兩點多,沈繼卿到了。
他借了車自駕過來的,一路急趕,滿身的汗。
夜裡病房裡都熄了大燈,其他床的都睡了,他怕將人吵醒,便低聲叫沈漁回去休息,他來陪床。
沈漁不願,壓低聲音與他爭辯了幾句,倒是吵醒了爺爺。
沈漁歉疚得很,跟爺爺道歉,爺爺卻催她:“小魚兒聽話,回去休息,叫你爸陪著,這是他該做的。”
次日早上八點,沈漁趕去醫院,提著保溫桶,和沈爺爺的換洗衣服。
在醫院門口,卻與陸明潼撞上。
他手裡提著早餐,似乎是稀飯、花卷和茶葉蛋。
他看見了沈漁手裡的東西,意識到,該是沈繼卿回來了,不然她不敢離開的。
由是,他也就沒必要上去了。
轉身要走,沈漁卻喊一聲:“喂。”
陸明潼往她臉上看,她看他,再看他手裡提的早餐,與昨晚一模一樣的糾結神色。
他等了等,她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他便對她說:“趕緊上去吧。”
*
這事情又過去一周,陸明潼才又在清水街碰見沈漁。
李寬在他家打遊戲,他出來買點水果。
沈漁原本是在旁邊的超市裡買東西,看見他了,挨挨蹭蹭地走了過來。
兩個人並排地站在水果攤前,陸明潼看她一眼,覺得她似乎瘦了些。轉而低頭繼續挑揀著葡萄,“你爺爺沒事了?”
“沒事了。”
“那就好。”
陸明潼將一袋葡萄遞給攤主過稱,他知道旁邊沈漁還沒走,卻沒主動遞話梢。
付了賬,接過找零。
他將葡萄拎在手裡,示意自己要走的時候,沈漁忽地摘下了眼鏡,揉了一下眼,片刻,才抬起頭來,看著他說:“謝謝。”
陸明潼怔了一下。
倒不為這句話,雖然這句話也叫他覺得意外了。
因沈漁摘下眼鏡的樣子,實在叫他覺得有些陌生。其實,她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大,眼波清澈,隻因近視而稍有些無神。
水果攤子上的一盞燈,落下澄黃的燈光,被她長睫毛一眨一眨地裁開。在她垂眸的瞬間,他甚至能瞧見她白皙眼皮上隱隱透出的,青藍色的血管。
而她的左眼眼角,有一粒細微的痣,長得那麼恰如其分,像一滴還未暈開的淚。
“……嗯。”陸明潼略微恍惚地應承著,又等了等,確定她沒再有彆的話,才轉身走了。
走出兩步,又回頭望,她已經戴上了眼鏡,略探著身,在攤子上挑揀蘋果。
這一幕也叫他屏了一下呼吸,因她身前是光,身後便是暗,她是一段柔和的分界線。是哪個畫家拿油彩塗抹的靈動一筆,這樣細膩而生動。
沈漁能覺察到陸明潼回頭望了她一眼。
她心裡梗著,為對他說出的那聲“謝謝”。
實難承認,自己已經沒法繼續把許萼華和陸明潼混為一談。
她那壁壘森嚴的恨裡,不知不覺已經開除掉了陸明潼,可能是在他強硬給她遞來一張紙巾的瞬間,可能是那天惶惶無主,他陪她一程,至少叫她,沒那麼孤立無援。
可能,還有糾結、有膈應、有耿耿於懷,可是它們都夠不上恨的標準了。
*
當天晚上,陸明潼做了一個夢。
那夢的起初,真是再普通、再正常不過了。
盛夏午後的房間,地板上還留有擦洗過的水澤。一個女孩子背對他,躺在涼席上看書,手裡捏一隻雪糕。身上是一件雪紡紗的上衣,水洗藍色的牛仔熱褲。翹著細而筆直的腿,皮膚讓光照出有些透明的質感。
他不知道她是誰,但徑直走過去,奪了她手裡的書,一把扔去角落,再押住她的手臂,不叫她動彈。
然後,那夢一路朝著最癲狂的方向發展,他驚惶而泥濘地醒來,在額頭上揩一手冷汗。
因他清清楚楚記得,在這場荒唐的夢即將結束的最後,他才看見她的臉——她忽地轉過頭來,輕笑一聲,摘下眼鏡,太陽光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灑落金粉,眼尾一粒將落未落的淚痣。
而他叫她——“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