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潼這天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那端一道女聲,平平穩穩的,自報家門說是蔣從周的助理,上回在餐廳見過一麵的。
陸明潼第一反應是要掛斷。
那邊仿佛料到一般,迅速補充一句:“隻耽誤陸先生三十秒的時間。”
助理告訴陸明潼,蔣從周前天進了醫院,檢查結果顯示情況惡化了。
懇求他,前去見蔣從周一麵。
清水街的這一處地方,自江樵和李寬搬進來後,加之幫忙的兩位女生時常過來,早給收拾得辦公、休閒兩不誤。
幾人都是熬夜好手,通常上午過了十一點才醒,吃過中飯,要到下午兩點,才會磨磨蹭蹭地進入工作狀態。
這時候已是下午五點,李寬掏出手機來準備點外賣,頭上掛著耳機,放著音樂。
隱約聽見對麵仿佛往桌上哐當擲了什麼東西,急忙摘下耳機去看。
卻見陸明潼蹬遠了椅子,桌麵上他手機離得老遠。
李寬有些疑惑:“陸明潼?”
陸明潼不應他的,靠著電腦椅坐了一會兒,忽地站起身,揣上煙盒和火機,往門口走去。
隻將門虛掩。
陸明潼在通往七樓的樓梯上坐下,將煙點著,沉沉地吸了一口。
從欄杆的縫隙間往上望,隻能看見七樓最頂上的一扇天窗,平常都是封閉起來的,偶爾,會有工作人員搭了梯子上去檢修太陽能。
讀初中那會兒,三伏天的清水街時常停電,樓上總是敞了門窗讓空氣對流透風,以此降溫。
沈漁坐在門口看書,聽見樓下有開門聲,都會喚一聲“陸明潼”,再支使他,你要出門去嗎?回來能幫我帶支雪糕嗎?
她的使喚這麼不由分說,她的關心也是。
凡跟同學出去逛街買了什麼好吃的,回來總不忘分他一些,雖然他義正辭嚴地聲明過,那些女孩子喜歡的巧克力、波板糖、蛋仔餅……他吃不慣,以後不要給他帶了。
她口頭應下,下一回依然故我。
小時候跟許萼華輾轉去過好多地方,清水街這裡的條件,遠遠不是最好的,卻是叫他最不舍離開的。
所以,他對許萼華的憐憫裡永遠夾雜恨意。
怎麼對驕傲看得那般重要,毀壞起來又那般的棄如敝履。怎麼她永遠隻顧自己的心情,委屈了、闖禍了,都隻會一走了之。
可有一回想過他嗎?
他們,一個兩個,仿佛吃定他不是薄情寡義的人。
血緣、義孝,一層一層地套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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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從周住在醫院的VIP病房。
單人間,帶獨立衛浴和陽台,可供人休息的沙發,還有一方台子,放置了微波爐、熱水壺和小冰箱。
蔣從周躺在床上,身上接著各類檢測儀器。
他形容憔悴且煩躁,在敲門聲響起的前一瞬,他還在對著助理發火。
助理姓王,穿一身淺灰色西服套裝,腳底一雙黑色平底皮鞋,不講究樣式,隻圖方便走路。
她五官無甚特點的臉上,似給生活磨得隻剩下漠然,開門見是陸明潼來了,向著蔣從周彙報的時候,依然是那樣平平穩穩的語氣:“蔣總,陸先生來了。”
床上的蔣從周一秒變了神色。
招一招手,叫王助理過來給他搖起病床,再吩咐她,給陸明潼聽座倒水。
王助理搬了椅子到床前,自小冰箱裡拿出一瓶小容量的瓶裝礦泉水,置於床頭的櫃子上,掩上門走了。
陸明潼並沒有坐,這椅子放置的方式和距離,儼然是常見那種家屬探望的架勢。
他走到了房間那一頭的窗戶邊,任憑蔣從周隔一段距離遙遙地望著他。
蔣從周臉上貼著笑,“我原本以為你不會來。”
陸明潼不露聲色的冷淡,“蔣先生找我有何貴乾?”
上次會麵結束之後,蔣從周回去一細想,篤定陸明潼應當是知道他的身份的,酷似照鏡的相同麵容,不可能不心生懷疑。
隻是他沒想到,陸明潼年紀輕輕就有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定力。
蔣從周望著他,好似望著年輕的自己,醞釀一天一宿的話,臨到頭了還是躊躇,最後,才摳出一個看似合適的起頭:“明潼,如果我說,我並不知道你的存在,你會怎麼想?”
當年,許萼華和父母還住在南城。
許萼華剛剛大學畢業,供職於一家出版社;而蔣從周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歌手,在一個不入流的商業演出團裡工作,逢上婚禮、開業這樣的儀式,才有機會給人唱兩首港台流行歌。
兩人經由朋友認識,不久便陷入熱戀。
年輕人隻顧衝動,未曾考慮過後果。
一天,許萼華跑去蔣上班的找他,兩人一會麵,許萼華便期期艾艾地告訴他,自己懷孕了。
蔣從周絲毫不覺喜悅,反有大難臨頭的恐懼。
一則他一窮二白,初中畢業以後就沒正經讀過書,攀不上陸家這樣高知的門楣;二則,那時候他被首都來的一位星探挖掘,合同都簽好了,不日即將北上,正式出道。
他擔不起,也不願擔這樣的職責。
回去思來想去,叫許萼華將孩子做掉,等他去了首都,事業有起色以後,他定然回到南城,光明正大上門求親。那時,他們再要一個孩子也不遲。
“我叫萼華回去考慮考慮。過了半個月,她來告訴我,她自己已經去醫院動過手術了。她沒彆的要求,隻想跟我一起去首都。”
那時候,蔣從周不過二十歲,比許萼華還要小兩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