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1 / 2)

見到季桓的那一刻,我眼前恍惚閃過重重幻影。

自被趕出承乾宮的那一日起,我便從未想過還會再與季桓有所交集,他顯然已經徹底厭棄於我,連親手折磨也不屑,故而隨意打發,大抵是任我自生自滅了。

這倒也不錯,隻是我已許久未曾聽聞府內的消息,更害怕季桓此後無所顧忌,因而想著卯足力氣籌集些銀錢,也好探得宮外的蛛絲馬跡。

這幾日我一直為此焦慮不安,儘管不停寬慰自己,亦常常半夜被噩夢驚醒,夢見父親久病不治,夢見上官府慘遭屠洗,每每咳嗽好一陣後才能繼續入眠,稍有動靜便如同驚弓之鳥,憂思甚重,正如此刻,不過眨眼間,我的思緒已千回百轉,愣愣後退幾步,方才雙手齊額,壓著嗓子磕頭行禮:

“奴婢參見陛下!”

風雪席卷著破舊的木門嘎吱作響,他卻並未給出任何回應,我自然也不敢擅自起身,隻能瞥見那裘袍一角緩緩拂過門沿,移向內裡。

柴房原本十分臟亂,既狹小且陰冷,我住進後好好收拾了一通,才顯得寬敞整潔許多,我將所有的木柴堆放至灶爐旁邊的牆角,又在另一麵牆前打了個地鋪,雖然又冷又硬,但有徹夜燃著的柴火,倒也能湊合,隻是如此一來,灰塵難免多了些,喉嚨有時乾癢難耐,隻能多喝點兒熱水,以作緩解。

墨黑玄袍慢慢移至我身前,微頓片刻,隨即長腿一邁,攜起一陣冷風,從旁掠了過去。

我默默側過身子,直起腰腹,目光緊隨那襲貂裘,昏黃的油燈拉伸出修長的剪影,沿著光滑油亮的皮毛向上,隱約可現他削薄優雅的下顎,隻見他向右瞟了眼灶台,眉頭翛然一蹙。

我緊了緊手,想著灶台上除了一個吃得半剩的饅頭,和一碗已經半涼的溫水,再沒了彆的東西,才稍稍放下心來。

好在他很快冷冷淡淡地瞥開眸,轉而望向另一邊的地鋪,我突然記起什麼,瞳孔驟縮,下意識抬頭,眼看著他掀起棉鋪,直直走向角落處的銀白狐裘。

我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原本被貶至冷宮時,我也藏有一襲純白裘襖,但調去浣衣局後,便莫名不知所蹤了,如今又赫然多出這般珍貴的狐裘,難免惹人懷疑,何況此人是季桓,是這個皇朝中最深不可測又最手眼通天的帝王。

他一手覆上裘衣,骨節分明的五指沿著純白皮毛遊移摩挲,我一時心跳如鼓,他卻不緊不慢垂眸揉撫著,忽而,他極輕地“嗬”出一聲,翛然起身,回頭側睨向我,薄唇微微闔動,低磁嗓音染上一絲莫名危險:

“誰的?”

我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複又深伏於地,始終未曾發出一言。

以他的本事,恐怕早已通曉前因後果,前朝後宮皆是他的天下,處處暗影,處處耳目,他想知道的事,根本無需如此過問。

可我又該如何回答?實話實說,告訴他李恪今日來找我了麼?杖責之刑猶在眼前,我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累於他?

我既沒找好借口,也不想道出那個名字,便隻能緊閉上嘴,等待著最後的懲處。

“噔,噔,噔……”

厚實的靴底踩踏在石磚上,一步一步,沉緩前行,很快出現在我眼底。

龍涎香的氣息傾壓而下,瞬時幽香縈繞,冷氣入鼻,突然間,一隻微涼的手從空隙穿過,緊攥住我下巴,迫使我抬起頭,直直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不說?”

他麵目似寒霜冰冷,又如出鞘的刀刃,我打了個哆嗦,睫眉顫了顫,下意識錯開眼:“奴婢不知……”

“上官梨,朕是不是對你太仁慈了。”

“陛下仁德!”

他倏然輕嗤,須臾間湊得極近:

“果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

青梔守在禦膳房外等候了許久,終於見到那襲深黑墨影。

“陛下,”她微行一禮,腳步緊隨其後:“據血衛所報,李統領和姑娘的確自幼相識,交情甚篤,除此之外,”青梔話音頓了頓,繼續道:

“上官家和李家似乎早有婚約……”

那人步伐驟然停滯,長風刮拂起他輕揚的墨發,伴隨著紛飛細雪交纏而舞。

良久,他動了動薄唇,聲線低綿而沉緩:“婚約?”

“不錯,不過……這隻是兩位老爺子之間的約定,姑娘與李統領應當並不知情,後來……”青梔抬頭瞄了眼他頎長的背影:“後來姑娘入宮,此事便再無人提及了。”

“是嗎,”季桓微揚下顎,目色如夜般幽暗詭譎:“那倒真是可惜了。”

青梔看著他輕呼出的朦朧白氣,默默沒有作聲,陛下這話聽著便讓人寒栗。

婚約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和李大人既有這一紙婚書在,不出意外,二人必將結為連理,試問當年的帝都之內,誰不稱讚一句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本是一樁金玉良緣,然終究有緣無分,的確可惜可歎,但陛下果真這樣想麼?倘若那時的姑娘並未選擇入宮為後,倘若今日的姑娘早已嫁作他人之婦,陛下又當如何?

或許,不可能有這個或許;

又或許,如此一來,陛下便會成為真正的陛下了,永無軟肋,亦永無逆鱗。

四周依舊寒風細雪,青梔恭敬地站立在他身後,不知沉寂了多久,前方之人終於舍得開口:

“傳朕旨意,禁軍統領李恪,儘忠職守,少年英才,著封上將,即日起親自率軍巡守京都,清肅皇城。”

青梔心下一愣,巡守京都,清肅皇城……不正是調往宮外麼,可既然如此,陛下又為何允其加官進爵?

即便跟在陛下身邊這麼多年,她仍舊猜不透陛下的心思,青梔不由暗自搖頭,躬身順從道:“奴婢遵命。”

季桓抬步,複又向前,足履落地無聲:“告訴禦膳房,年節將至,合宮膳食均拔高一等。”

青梔腳下微滑,很快穩住身子,低頭呐呐:“是。”

*

轉眼已是嚴冬,天氣愈發寒冷,前陣子偶爾還能見些陽光,可近段時日,漫天飛飄鵝毛大雪,再也沒了半絲暖意。

我裹著棉被蹲在灶爐旁舍不得挪開,咬了幾口今晨剛分到的油餅,雖然已經發冷發硬,味道卻比白麵饅頭好上許多。

我一點點細嚼慢咽,和著溫水吞食,感受圓餅下肚的飽腹感。

禦膳房不比承乾宮,其內雜役宮婢,吃食起居皆是最次等,以我為例,每日僅能分得早中晚三個饅頭,不過就在前幾日,早晨的饅頭忽然換成了蔥油餅,說是年節將近,陛下降旨恩賞六宮,我便也跟著占了點兒便宜。

幸而我食量一向不大,連日折騰下來,胃口愈發寡淡,每日一個油餅和饅頭就足夠了,還能省下一份饅頭換給蘭芹,賺取幾文銀錢,但也正因如此,我身體越來越乾癟,如同外頭那些光禿禿的樹枝,皮薄見骨,枯瘦嶙峋,一副麵黃肌瘦的模樣,早沒了從前的毓秀靈氣。

想來,那日季桓說我醜,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咀嚼著咽下最後一口,又盛了些熱水暖暖手,最後裹著層層棉被挪回厚實許多的地鋪。

這新添的兩床厚褥是明晴著人送來的,季桓離開的第二日,明晴便親自找上了我,說這褥子是對我連夜看守柴房的獎賞,此話頗有蹊蹺,我雖將信將疑,卻仍是道著謝收下了,這樣的寒冬裡,兩床被褥是可以救命的東西。

至於李恪的狐裘,我已經托人送去姚嬤嬤的蘭苑,待到李恪下次探望姚嬤嬤時,估計便能物歸原主了。

我縮在地鋪上裹成一團,複又想起那夜季桓的幽暗的雙眸,我原以為他當晚定要盤問出個究竟,然後重重施罰於我,說不定還會牽連李恪,但事實並非如此,他隻不過冷冷睨了我半晌,隨即甩袍揚長而去。

事後我仍驚魂甫定,一連戰兢幾日,方才稍稍寬下心來,將他突兀的到訪歸咎於一時興起心血來潮,畢竟日理萬機的帝王哪兒有時間搭理一個早已被廢棄的女人?大抵看我過得這般艱難,他也就放心將此事拋之腦後了。

我長籲一口氣,慢慢闔上雙眼,強迫自己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