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2 / 2)

如今,我已鮮少想起以前那些錦衣玉食的日子,其實也不過短短幾月而已,卻恍如隔世一般,就連記憶中的過往都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影,仿佛黃粱一夢。

“砰砰砰……”屋外忽而響起沉悶的敲門聲,半睡半醒間我迷糊著睜開眼,下意識啞嗓試探道:

“誰?”

呼嘯的風聲不斷掠過,門外卻無任何回音,我猶豫片刻,最後認命地起身將木門打開了一小點縫隙。

隻見外頭空無一人,我皺著臉正欲轉身回房,卻忽然瞟見門檻前多出了一封用石塊壓著的信。

粗黃的信封上無名無字,被些微細雪融濕了邊角,我目光漸漸明了,蹲下身抽出信紙,小心環顧左右後輕輕關上門。

前幾日我賺了蘭依不少銀兩,想法子認識了幾個外出采辦的宮人,他們收受了好處,答應幫忙打聽上官府的消息,想來這便是了。

我一下清醒不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幽弱的油燈散發出昏黃的光暈,為紙張蒙上一層灰暗的陰影,叫人恍惚看不清原本的字跡:

--管家歿。

我捏著紙條愣愣僵滯半晌,雙目呆怔,一時竟有種從不識字的錯覺。

管家爺爺死了,是這個意思麼?

我抿了抿凍裂的下唇,顫微著找回一些知覺,哆哆嗦嗦爬起身子,兩手扒開門栓,想也不想地跌撞著朝外跑去。

我依舊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看見管家爺爺的樣子,一個格外刻板嚴肅的老頭,微微駝背,精神卻很是矍鑠,一雙手總喜歡背在身後,訓斥人時眼睛瞪得比父親還大,府中的婢子奴仆無不畏懼他,從不敢偷雞摸狗偷奸耍滑。

我那時也是害怕管家爺爺的,哪怕他每次恭敬和藹地喚我一聲“小小姐”,我也總躲得遠遠的,不願與他親近。後來隨母親去寶壇寺上香時,不料路遇匪徒,家奴皆私下逃散,是管家爺爺不顧自身安危,緊緊護著我和母親突出重圍,才險幸逃出一條命來。

母親曾經說過,管家爺爺是祖父的書童,在府中服侍了大半輩子,早已不是普通的家奴,母親視他如尊長,父親亦對其敬重有加。便是這樣一位老人,平日裡忙忙碌碌,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將整個上官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記憶中,管家爺爺最疼我們姐弟三人,幼時不懂事,總覺他太過凶惡,可隨著時間的流逝,看著那背脊日漸彎曲,頭發愈發灰白,就連臉上的紋路也更為深刻,我才明白這位老人為上官家付出了什麼。

我拚命往外跑,恨不得立時衝去府中,見到那張幾十年如一日古板嚴肅的麵孔。

我猶自不敢相信這消息的真假,身子骨那麼硬朗的老人,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

我無不愚蠢地想道。

踩踏著重重厚雪,我跑過了一扇又一扇宮門,雙腿幾乎沒有了知覺,我的耳邊隻剩凜凜寒風,如刺刀般迎麵而來,刮起輕薄的衣袍在黑夜中獵獵作響,直至被濃稠暗色徹底吞蝕。

當我終於越過無數宮闕,及至午門,雙目所到之處卻是那高高的,緊閉著的,不留一絲縫隙似與墨夜合於一體的堅固城牆。

我愣愣仰起頭,看著無數雪花爭相飄落,任由它們融進眼角,沁出霧色晶瑩。

我一時竟忘了,這裡是皇宮。

是我當年義無反顧地選擇一步步踏入,一步步沉淪,一步步陷落的九重宮闕,這四麵高牆,高得仿佛看不到儘頭,無論如何抻首翹盼,皆是一片虛無。

我腳下驟然一軟,差點跌坐在地,那銅門深處,隱有燈火逼近,訓練有素的腳步聲紛遝而至,一隊禁軍赫然行到眼前:

“來著何人!”

我目光甚是空洞,怔了好半晌才給出些反應,張了張嘴,發出破啞的聲響:“奴婢禦膳房宮女阿離。”

領頭的禁軍謹慎地撫著腰間刀劍,繼續質問:“既是禦膳房的宮女,怎會深夜出現於此?”

午門乃宮城要地,自然不是任誰都能隨意出沒的地方,我頃刻間無從解釋,也不欲解釋,整個人失魂落魄,如同被抽乾了精氣的木偶,再無半分活氣。

“來人,拿下!”為首將領見我如此敷衍之態,當即大喝一聲,命令左右。

正在這時,身後卻傳來一個熟悉的粗獷之聲:“這是咋了,都乾啥呢?”

望見此人,禁軍紛紛抱拳行禮:“屬下參見袁將軍。”

我木然抬眼,見著那滿臉胡須,呆愣片刻後方認出這人來--大胡子袁嘯銘。

“將軍,此女自稱禦膳房宮婢,半夜行事鬼祟,頗有蹊蹺,屬下正欲將其押回營內審問。”為首的將領老實道。

袁嘯銘聽後連連擺手:“什麼鬼祟蹊蹺的,這宮女俺認得,沒啥問題,陳小將軍,你多慮了。”

陳小將軍?我愣愣抬眸,看了看那為首將領一眼,方才認出個七八分,原來是輔國公的小兒子,陳凝芝與陳婉芝的嫡親弟弟陳允,昔日我與其姊相聚閨閣之時,他不過十來歲的光景,如今竟也出落得這般英氣了,想來我的霖兒也應是如此吧……

“可是……”陳允顯然有所猶疑,袁嘯銘卻大咧著拍了拍他肩膀:

“沒什麼可是的,陳小弟,這馬上到換班的時間了,你準備準備回去吧,替俺向你恪哥問聲好。”

陳允到底給了袁嘯銘這個麵子,鬆開刀柄歎道:“恪哥近日事務繁忙,極少回府,我哪裡見得著他。”

我微微傾首,隻聽袁嘯銘大笑兩聲:“事務繁忙還不是因為陛下青睞麼,總歸你賴在他私府中,不愁見不著。”

陳允聞言大窘,再不欲多留,連忙拱手離去了。

眼見陳允一行人越走越遠,袁嘯銘收斂住笑意,轉而對向我,試探著喚了句:“姑娘?”

較之先前,他態度少了些隨意,多了幾分小心翼翼,我不知是什麼原因促使這些轉變,眼下卻也沒心思追究,隻淺淺向他福了個身:

“多謝將軍出手相救,奴婢告辭。”

袁嘯銘忙虛扶我一把:“使不得使不得,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太危險了,俺送你回去吧。”

我緩緩搖頭,隻獨自轉身:“不必。”

袁嘯銘果真沒有跟上來,我緩慢且渾噩地向前走著,一步一個深坑,冰涼的雪水浸入鞋襪,令我雙足僵冷,四肢懼寒。

曾經的親人驟然離去,我卻束手無策,連探望也是不能。

倘若管家爺爺當真……沒了,父親又會如何呢?父親的病有沒有得到醫治?還有母親,還有霖兒和博兒,他們如今又是怎樣的處境?

此時此刻,我多想回家看上一眼,可是我跑不出去啊,我跑不出這高牆金瓦,亦跑不出九重宮闕。

或許我現今唯一的辦法,便是……去求那個人,求他大發慈悲,求他高抬貴手,求他給予庇護,求他施以些微憐憫。

但我知道,這些都不過枉然罷了,即便我當真苦苦相求,他又怎麼會憐憫庇護於我呢?

--一個他最介意也最厭惡的女人。

“姑娘?”

記不清走了多久,忽而聽到前方一聲清喊,我驀然抬頭,定睛一看,不知不覺間,竟已至承乾宮門。

青梔舉著燈籠走近,見到我並不十分詫異,隻溫和一笑:“不知姑娘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我眨了眨眼,睫毛上有霜雪抖落,入眸化水,瞳膜似覆上一層薄靄,枝葉葳蕤,恍惚可見前方暗夜深處負手佇立的修影,然而下一刻又什麼都看不真切了。

我腳踝漸漸向後挪移,蜷曲起僵硬的手指,抵唇輕咳兩下,終是寞然轉身,擠出兩個殘破不堪的字眼:

“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