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1 / 2)

青梔回到秦霄殿外,頓足稍許,方才踏入殿門。

內裡燈火輝煌,寂靜無聲,那禦上之人依舊專注批閱著折子,並無半分異色。

青梔輕輕走上前,垂首低道:“陛下,姑娘走了。”

季桓鬢眉微斂,卻半晌未有動靜,他手下朱墨如舊,待勾畫完最後一筆方微微抬首,一雙深眸波瀾不驚地掠過她一眼,須臾間已起身往裡:

“去華清池。”

華清池煙霧繚繚,溫暖如春,青梔不敢窺探輕紗後若隱若現的惑人美景,隻將備好的衣物擱置一旁,而後自覺退出殿外。

陛下心防甚重,素來不喜與人太過親近,即便對她們這些貼身服侍的奴婢也是如此,無論更衣沐浴,皆設置紗幔,屏退左右。

儘管陛下這些年的習性從未變過,但青梔知道,有一個人始終是例外的,那便是被陛下親手廢黜的皇後--上官梨。

陛下與這位廢後之間的恩怨情仇,遠非一句兩句能夠說清,青梔有時甚至不知該如何形容二人之間的關係,仇敵?怨侶?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她親眼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親眼看著那位女子從萬千嬌寵的郡主到卑微落魄的奴婢,陛下或許從未後悔過對上官家,對上官梨所做的一切,但有一點幾乎可以肯定,如今的陛下舍不得她。

舍不得殺她,舍不得傷她,舍不得看她受難,舍不得見她流淚,哪怕再荒謬,陛下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的確確舍不得那個自己曾不屑一顧,厭之入骨的女人。

恐怕連陛下也未曾想到,在數十年後的今日,當昔年不顧一切追逐他的明媚女子失去家族,失去身份,失去美貌,失去驕傲,失去勇氣,甚至連尊嚴也即將失去的時候,他會如此心慟失控吧。

仿佛一柄利劍,猝不及防地,狠狠紮進他心臟深處。

青梔兀自搖頭,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侵略,待到漸漸明白,才道為時已晚。

隻可惜,無論姑娘亦或陛下,皆未得看透,一個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一個自欺欺人時時患得患失。

縱然英明如陛下,終究也沒能逃過這一劫,年少時躲過了蘇穎,最後卻敗給了上官梨。

青梔深深一歎,頃刻後竟輕笑出聲來:“果真世事無常……”

華清池內簾幔輕舞,溫熱的水麵漂浮著多種不同顏色的花瓣,混合一處散發出陣陣清香,氤氳霧氣勾勒出池壁處那若隱若現的輪廓,細看之下,方顯一張刀削斧刻般的容顏。

季桓雙目微闔,腰肩半靠,露出精狀的胸膛和深凹的鎖骨,他右肘隨意搭於壁沿,食指骨節輕曲,緩緩敲擊著玉質池石。

他眼前複又浮現出她今夜離開時的情形--一步一咳,削瘦的身形飄搖於風霜飛雪之下,連聲音都是那般淒啞蒼蕪。

她的嗓子……原本並非如此。

他清楚地記得,許多年前她追著他喊“季桓”時候,嗓音有多麼清脆動人……

靈動,鮮活,滿懷期待,生機勃勃。

那時的她會纏著他喋喋不休地說很多話,任他冷若冰霜,她隻管賴著不走,一副沒臉沒皮的模樣,偏偏還欲裝出大家閨秀的矜持,耍儘小聰明,當著他的麵便吹捧自己是多麼知書達理,才德兼備,有多少男子排著隊想娶她,被他冷眼揭穿後也不懊惱,反而托腮笑嘻嘻道:

“阿梨這輩子隻嫁給季桓,隻給季桓生孩子!”

他當時尚不知何謂甜言蜜語,隻覺這話說出來便叫人臉紅心跳,表麵雖平靜無瀾,到底耳根赤了一片,暗中唾棄她不知羞。

池中霧氣漸深,緩緩縈繞上他修長的眉眼,他雙眸忽而一凜,目光透過繚繚白煙,和著些微迷離,恍惚又看到了四年前獵苑那場腥風血雨。

無數刀光劍影撕裂出一張慘白而堅定的臉,雙眸交錯的刹那,如枯葉般飄落進他懷裡。

四周血色彌漫,廝殺不止,她卻忍著疼痛緊揪住他袖角驚惶道:“季桓,快走,他們是來殺你的……”

他呼吸漸深,薄唇緊抿,他當然知道那些人是來殺他的,這不過是他布下的一場死局,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個成日嘰嘰喳喳的蠢女人竟會毫不猶豫地擋在他身前,笨拙,赤忱,卻又義無反顧。

她的身體亦是由此落下病根,常年咳嗽不斷,尤其今日,乍一聽竟似行將就木,仿若油儘燈枯。

季桓指尖一頓,方琦曾言,她此病已入骨髓,極難痊愈,及至這般地步,就連益清丸也會漸漸失去效用,但若以藥入浴,時常浸泡溫養,輔以人參靈芝等珍貴稀材,或可祛除她體內淤積的寒氣,緩解咳嗽之症……

他眯了眯眼,然而不過一刻,隻聽“嘩”地一聲,他已豁然站起,沿階而上,披過素白寢衣,眉目竟比尋常時候還要冷上三分。

嗬,她既一心念著那青梅竹馬,寧可吃儘苦頭忍氣吞聲也不肯求他一句,那他也就不必故作仁慈了。

*

我的身體愈來愈差了。

自那夜回來後,我便染上了輕微的風寒,整個人憂思甚重,咳嗽日漸加劇,一天下來除了熱水,幾乎吃不進任何東西。

我強迫著自己咽下兩口油餅,拿出偷偷從姚嬤嬤那兒換來的幾根藥材,守在灶爐旁煎煮起來。

灶坑裡的柴火劈裡啪啦燃燒著,吞吐出縷縷白煙,熏得我頭暈腦脹,迷迷糊糊間,我似乎又見到了管家爺爺,那張褶皺橫亙的臉上露出難得的慈笑,溫和著朝我招手,如幼時一般親切地喚我“小小姐”。

我驀地一頓,驟然驚醒,捂著胸口咳嗽不停,好半天才緩過氣來,撐起身端過灶台上仍留有一絲餘溫的瓦罐,小口小口啜飲。

我想,或許用不了多久,我便能去地底下孝敬管家爺爺了,儘管我是如此地希望自己能夠繼續活下去,活得更長久一些……至少,讓我活著見一見家人,見一眼父親。

我隱隱有一種預感,父親……恐怕時日無多了。

管家爺爺的逝去,證明父親的處境並非我想象中的那般平和,我早該料到,在安陽侯的管製下,可想而知上官府會有多麼艱難,更彆提季桓後又親派禁軍轄管。

昨日晚間,我已將自己所有的積蓄都給了那個能出宮采辦的小太監龐佑,拜托他早些打探出父親的消息。

我知道近段時日因著年節將至的緣故,宮中所需用度大大多於以往,內司局供應不及,故而龐佑隔三差五便能出宮一趟,隻不過據他所言,上官府這幾天管製異常嚴格,宅院內外皆設有重兵看守,他也隻能見機行事,儘力而為。

龐佑此人雖貪財,心眼卻不壞,辦事也算牢靠,隻消收了銀錢,便不會欺瞞敷衍。

“阿離,孫姑姑讓你提桶熱水去外院。”蘭霜的喊聲透著木門傳來,我捧著瓦罐的手一頓,而後微轉過頭,啞著聲回應:“知道了,這就去。”

“那你快點兒,孫姑姑等著呢。”蘭霜不放心地催促一句,便忙不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