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1 / 2)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

宮中四處張燈結彩,一隊隊婢女端著盤子不斷穿梭於長廊宮殿,各宮時不時傳來些歡聲笑語,熱熱鬨鬨的,喜慶極了。

按理說臘月三十應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但今年又與以往不同,季桓破天荒將除夕夜宴設在了宮中,廣邀群臣,萬家同聚,辭舊迎新,熬年守歲。

但凡碰上這種宮廷盛宴,禦膳房便是最繁碌的地方,從掌事主事到下頭的太監婢女,都忙得不可開交,未敢怠慢分毫。

蘭霜自請去外頭幫忙端茶送水,於是就留了我一個人在掛爐局裡看著。

我用絹帛縛住了大半張臉,把控著火候往爐子裡添加柴火,房屋中煙味兒和烤香味混成一團,光聞著便叫人垂涎欲滴。

“咳咳咳……”

我下意識將臉轉向一邊,連著咳了好幾聲,不由彎腰拍了拍胸口,順手扯下絹帛,重重喘息著,又覺渾身肉痛不止,待平複一些後,索性背靠牆角,就地蹲坐下來。

我靜靜聽著窗外嘈雜紛亂的聲響,目光卻越飄越遠,或許,是時候找個法子出趟宮了。

且不說父親是否時日無多,單論我自己,恐怕也命不久矣。

近幾日因著宮宴的緣故,孫杏紅破天荒地沒再找我麻煩,但我知道,待年節一過,我隻怕再無安寧之日。

再者我這身子委實淒慘,傷病累累,又沒法尋醫問藥,隻胡亂弄了些草藥來,也不知管不管用,但依著我現下的症狀,想來效用應是微乎其微的。

故而此番彌留之際,若能回家看上一眼,倒也算圓滿。

論起來,我竟有五年未曾踏足過家門一步。

我仍舊記得當初與姑母那番改變命運的對話,那時她屏退了所有人,麵目無比凝重,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問我,問我願不願意嫁給季桓,願不願意入宮為後。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要知道,就在此前一天,我已經決定收下父親手中那些文士才子的畫像,好生挑個人將自己嫁出去。

畢竟我已經是年過雙十的老姑娘,為了我的婚事,母親沒少操持,連著頭發都白了一片,常常黯自傷神,看得我心酸不已。

原本我都想好了該選哪樣的夫婿,日後該如何過活,偏偏姑母在這個時候找上我,問我可願嫁與季桓。

這於當時的我而言,是多麼難舍的誘惑啊!

即便他曾那般羞辱於我,也不能阻擋我此刻的蠢蠢欲動,我終歸還是懷有一絲僥幸,私心裡還是想要同自己所愛之人白頭偕老,祈盼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側,妄想著婚後能與他朝朝暮暮一世相守。

於是我緩緩反握住姑母的手,告訴她,我願意。

聽到我的答案,姑母長長鬆了口氣,但隨即又顯露出難以言喻的悲哀,撫著我麵頰不斷喃喃:“好孩子,姑姑對不起你……”

後來父親得知此事,勃然大怒,進宮與姑母爭執一通後頹然而出,見到我時欲言又止,終究憤歎一聲,轉身親手為我置辦起嫁妝來。

便是自那而始,季桓得到當朝近半門閥世族的支持,由父親牽頭,與當年風頭正盛的寧王分庭抗禮,一步步登頂那至高無上的九五尊座。

其實我自己約摸也清楚,我和他的結合從來都不是什麼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他欲爭嫡奪位,姑母欲掌控權勢,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我的作用大抵便是製衡雙方的棋子,或許父親早料到我日後的悲慘處境,才會大發雷霆,親自去找姑母理論,終究妥協於我的心甘情願。

沒有人知道我那時的忐忑與竊喜,如同窺得夢寐以求的珍寶,窮儘了此生所有的希冀與憧憬,像孩子般坐立難安,偷偷躲進房間裡將鳳衣試了一次又一次,想象著他穿上大紅袍時的樣子……

可是我卻忘了,有的人即使穿上紅袍,心也是冷的。

大婚那夜,紅燭遙映,這是我與他自那日分離後時隔一年的重逢,血紅色的蓋頭倏忽落地,入目卻是一張如冰似霜的麵容。

他似乎一字也不願與我多說,一雙曜黑瞳眸深不見底,不待我反應過來,便動手將我的衣物儘數撕去,沒有任何征兆地長驅直入,而後滿目諷然地看著我驚惶的臉,輕啟薄唇: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麼,如你所願。”

我多想告訴他,這不是我想要的!

他大概不知,每次與他同房,我都會痛好久好久,以至於從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對男女之事都有著一種莫名的畏懼,直到現在,亦是如此。

“咳咳……”

脊背處忽而傳來一陣細密的疼痛,我輕咳兩聲,翛然回神,方才隱約聽見門外愈來愈近的焦喊。

泛白的指尖扶住牆麵,我一點點站起身,躬著腰慢慢挪至門口。

“阿離,你怎麼還在這兒!”蘭依急匆匆走上前,拉過我的手關切道:“快隨我去慶和殿上菜,長公主特意點了你的名字呢,阿離,你是如何識得長公主的呀……”

蘭依邊拉著我往外走邊說個不停,全然不顧我滯訥的神情。

慶和殿……

今日的慶和殿必定熱鬨極了,王公貴族,朝堂重臣,紛紛攜內眷而至,周家,李家,陳家……

從前與上官氏齊名的門閥,從前與我熟識的同伴,大抵都是會來的。

我依稀記得年少肆意的光景,那時我還沒有嫁與季桓,也沒有入宮為後,我仍舊是上官府唯一的嫡女,是先帝禦筆親封的長安郡主,每每出席節宴,我都是最耀眼的那一個,被貴女們層層圍繞,旁人無不攀結交好,更有膽大好事的風流公子,吟詩作對,直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雖然每次都會被李恪黑著臉趕跑就是了。

人總是有那麼些羞恥之心的,即便自廢後那日起,我便擺清了自己的位置,拋卻了所有的驕傲與過往,然此時此刻,我寧可被孫杏紅毒打百次千次,也不願以如此狼狽的姿態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現在故人麵前。

“阿離,怎麼停下來了,快走呀!”蘭依扯著我的胳膊,不解地看向我。

我並未回應她,手捧著她硬塞過來的托盤愣愣定在原地。

前方宮燈搖曳,遠遠望去,整個慶和殿亮如白晝,我甚至能隱約聽到裡頭傳出的輕歌樂舞,歡聲笑語,雙腿似灌了鉛般沉重,再無法挪動一步。

“都杵在這兒做什麼!”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嚴厲的嗬斥,我下意識回頭,隻見慶和殿的管事嬤嬤一臉不耐地朝這邊走來:“這種時候也敢偷懶,仔細你們的皮!”

蘭依嚇得連連福身:“嬤嬤莫怪,奴婢們知錯了。”

管事嬤嬤掃了眼蘭依,倒沒再過分為難,隻催促道:“快些上菜,手腳利索點。”

“是。”

僵硬麻木的手指漸漸找回一點知覺,我呼吸陡重,借著暗影微微福了個身,終是一步步往前走去。

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我終於踏入這再熟悉不過的宮殿,目光拂過雕梁畫棟,琉璃玉盞,隔著廣袖翩翩的舞女,我看見了高坐於主位之旁的扶淑長公主,一雙細眸輕挑,似尖針般刺眼。

我下意識彆開眼,隨著上菜的宮女們一同往裡,四周談笑之聲不絕於耳,觥籌交錯,把酒言歡,與當年盛宴彆無二致。

記憶中最後一次參與這樣的盛會,還是五年前的元宵之夜,姑母當著眾人的麵,宣告我和季桓的婚事。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後來季桓即位,再未於宮中舉辦過任何節宴,直至五年後的今日,才下令萬家同聚。

依著方才主位上的空缺,季桓應當還未到場,而主位的另一旁則是寵冠後宮的貴妃娘娘蘇穎,不少王妃命婦正輪番敬酒,其中不乏對蘇穎嗤之以鼻者,但無論她們私底下如何嫉妒抹黑,此刻也不得不笑臉相迎,爭著討好。

我眨了眨眼,一直低垂著頭,亦步亦趨跟在一眾宮婢中,按規矩上菜布菜。

眼前這一席,是國公府陳家姐妹的,陳家女兒都爭氣,姐姐陳凝芝早年嫁進了益王府,益王早在先帝那一輩便是出了名的閒散王爺,雖無過人之才,卻安然無恙度過兩朝風雨;妹妹陳婉芝則入了李府,夫婿正是李恪一母同胞的哥哥李驍,李大哥英武不凡,陳婉芝早便芳心暗許,一朝得償所願,當真再幸福不過了。

我默默擺放著瓷碟,將將回頭,冷不丁對上一雙探究的眸……是陳凝芝。

在很多年前,我同陳凝芝姑且算得上閨中密友,我十分喜歡陳凝芝的處事風格,淡然如水,不爭不妒,冷靜聰慧,故而對她一向格外優待。

此刻她正定定地看著我,琉璃色的眼瞳稍稍眯起。

如今的我與之前儀容相去甚遠,雙頰凹陷,瘦的隻剩一把骨頭,一身灰不溜秋的宮婢服,即便以正臉視人,他們也不一定能識得,但我幾乎能肯定,就在剛才,陳凝芝認出了我。

“阿姐,你看什麼呢?”陳婉芝順著她的目光不解道。

我快速斂下眸,緊抿雙唇,端著盤子的手隱隱發抖。

不過片刻,陳凝芝若無其事地瞥開眼,輕啜一口茶水,道:“沒事,允兒怎麼還沒到?”

“方才府中派人來稟,允兒非要隨我那二叔一同去城關守夜,怕是來不了了。”

“允兒跟著李統領力求上進,也算好事一樁,便隨他去吧。”

……

隨著她們的談話聲的遠去,我繼續穿梭於不同的桌席旁,混在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的婢女中,再無人注意到我,包括曾與我一杠到底的死對頭,周家嫡長女周盈。

一輪菜肴呈完,我心中石頭落地大半,正欲與其他宮婢一同退下,卻聽得正上首傳來一聲近乎尖銳的譏笑:

“急著走什麼,過來讓本宮好好瞧瞧。”

她這話說得突兀,令原本嘈雜的大殿倏忽寂靜下來,紛紛麵麵相覷,不知長公主何出此言。

季淑身旁的宮女薔薇從上走下,繞過琴師舞女,邁著碎步來到我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