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2 / 2)

“上官娘娘,長公主有請。”

此話剛落,滿座嘩然,周圍迅速掀起一陣竊竊私語,我甚至能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窺視和那此起彼伏的驚歎,一時間呼吸急促,心跳如麻。

仿佛過了一個日夜般漫長,我終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列,隨她站到了大殿最顯眼的位置。

“上官梨!”一聲不可置信的尖喊自旁側傳來,不必看,一聽便知是周盈,初始的驚愕過後,周盈很快開始不客氣地嘲諷起來:“沒想到方才斟酒端菜的婢女竟然是你!”

唇瓣合了又張,張了又合,我想回一句“正是奴婢”,到底沒能說出口,整個人僵滯在原地,尷尬得無所遁形。

這大殿上幾乎近半的人都是與我有過交集的,或敵或友,或親或疏,他們都曾見證過當年長安郡主的風采,見證過上官府的榮光。

縱然廢後一事早已傳遍朝野,縱然上官府早已淪為負罪之臣,縱然所有人都知道廢後上官梨被當今帝王幽困深宮,為奴為婢,也絲毫不及我此刻站在這裡的難堪窘迫。

人有時候最害怕的往往不是受多少苦難,而是這些苦難被赤/裸/裸曝露於曾經的風光之下,任人品頭論足,同情嘲諷。

“原來你便是那位廢後娘娘,”有年輕的大臣忿然而起:“你的父親上官裕作惡多端,結黨營私,企圖謀逆,是為本朝第一亂臣賊子,有這樣一個父親,你怎麼還有臉活在這世上!”

我猛地抬起頭,一雙眼死死盯著他,喉中發出近乎破啞的聲響:“你胡說!”

年輕臣子的臉上儘是桀驁:“上官裕犯上作亂,這是大燕人人皆知的事實,你還要狡辯麼?”

我胸口一滯,努力想解釋些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我知道上官府早被季桓冠上了謀逆之名,我隻是……不願父親被形容得如此不堪罷了。

這世上多的是成王敗寇,但隻消一想到日後史書工筆,父親高懸於亂臣賊子之列,供世人口誅筆伐,我便心如刀絞,不能自持。

父親一生最在乎名節,他雖喜玩弄權術,卻也是傲骨忠臣,他為家族籌謀,卻也心係百姓,他並非貪婪自私貪生怕死之徒,他隻不過……敗了而已,但可悲的是,權勢之爭,從無雖敗猶榮。

周圍嗤之以鼻的聲音越來越多,我的臉也埋得越來越低。

我多想大聲斥駁,我的父親儒雅,睿智,忠義,深情;他是燕江名士,亦是一代權臣,我想告訴所有人,我的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父親……

可我終究死死咬住牙,一字未言。

“行了,蘇河,好好的年關夜,你非得生出事些端麼,待會兒陛下到了,你該如何交代?”一直沉默的李驍忽而出聲,稍稍化解了這大殿裡的“義憤填膺”。

我心中無不感激,李大哥到底顧念舊情。

“是啊,”陳婉芝即刻夫唱婦隨:“如此佳宴,何必為一些小事掃了雅興。”說完便對著我疾喝一聲:

“你這婢子還不快下去。”

我立時意會,低頭福了個身:“奴婢告退。”

“等等,”周盈索性站了起來,悠悠走向我:“既是逆臣之女,按照規矩,理應三跪九叩,行跪拜大禮,殿下,娘娘,臣妾沒記錯吧。”

扶淑懶懶啜了口酒水,看著下頭冷眼一笑:“說得對極了。”

周盈得到季淑的認可,愈發有底氣:“上官梨,你聽清了麼?”

我自然是聽清了的。

三跪九叩,原為祭祀之禮,後屬君王專用,除此二者,罪臣,賤/奴,亦當從行,以示身份之低下。

“今日長公主和貴妃娘娘皆在,你便向她二位跪拜吧。”周盈理所當然地說道,語氣中透著不加掩飾的暢快,我明白她在暢快什麼。

我和蘇穎的恩怨,她是再清楚不過的,她知我最受不了蘇穎得季桓鐘愛,從前蘇穎還隻是蘇家旁支的庶女時,無論誰家宴會,但凡與我碰見,哪次不是伏低做小,向我畢規畢矩行禮?

而今時移世易,如此鮮明的對比,著實太過折磨了,倘若我心中仍有季桓,又該是怎樣的蝕骨之痛?

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初夏,我躲在季桓院外門廊的拐角處,親耳窺聽到的那席對話。

當時季桓問蘇穎是否會嫁給寧王,蘇穎回了句:“我的夫君自然應是這世間最尊貴的男子。”

少年唇線緊繃,輪廓孤寞寂寥,那一瞬間我當真心疼極了,既心疼他,也心疼自己,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捧到他跟前。

可事後過去很久很久,在一個深寒的雨夜裡,他破天荒與我喝了許多許多酒,醉眼朦朧間他突然捉住了我的手,星眸如夜色般迷離,沉沉嗓音和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喑啞,隻緩緩吟出兩字:

“等我……”

當年未解其意,如今卻是懂了。

他們終究等到了這一日,他成了這世間最尊貴的男子,她成了他的女人。

他們終於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不受任何束縛欺淩;他終於擺脫了我,也終於將她捧到萬人之上……

幸好,愚鈍如我,竟直至此刻才懂,也就不覺得有多疼了。

我慢慢抬起頭,終於看清周盈陌生的嘴臉,目光延伸向上,是扶淑諷然的神色和蘇穎瓷玉般精致的麵容;我繼而望向四周,亮如白晝的宮殿讓每一個人的表情淋漓儘顯,輕蔑,鄙夷,憐憫,幸災樂禍……

這一張張臉漸漸與時光另一頭的麵孔交錯重疊,刹那間竟令我分不清何謂真假虛實,隻有那層層剝落的羞辱感顯得分外深銘。

其實……不過下跪而已,原也沒那麼難的,畢竟我全身上下最不值錢的便是膝蓋了。

可這一刻,我又偏偏懷揣著一種近乎矯情的固執,拚命告訴自己不能跪下,我的父親不是亂臣賊子,我同樣不是罪女賤奴,即便是為了曾經的上官梨,我也不應如此……

我到底還是想保留那麼一絲絲尊嚴。

但我的腿骨突然被人從後一踢,整個人猝不及防地趴在了地上。

“一個賤/婢,也敢忤逆上命?”

周盈大抵看不慣我很久了,薔薇那一腳也著實下了些功夫。

身上那些鞭痕複又隱隱作痛,一下一下疼到了骨子裡,連著嗓子都嘶癢起來。

我生出一絲不妙的預感,再也顧不上先前的矯情,拚命忍住咳嗽的欲/望,摸索著撐起身子跪直,俯身重重扣了三個頭,嘶啞著喊道:“奴婢拜見長公主殿下,拜見貴妃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我終究沒能控製住,雙手緊緊捂住嘴,不停地咳嗽,原本蒼白的臉頓時通紅一片。

興許是被這一變故驚詫到,殿中議論聲愈發強烈,可我卻什麼也聽不清了,耳邊隻餘自己破罐般的乾咳。

大概是咳得太凶狠的緣故,竟讓我有一種即將涕泗橫流的錯覺。

但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哭,也沒有流一滴眼淚,隻是覺著……眼睛周圍酸酸脹脹的,著實疼人極了。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竟奇跡般闃然寂靜下來,隻剩我的咳嗽聲格外清明。

恍惚間,我察覺到頭頂覆下一片陰影,趁著喘息的間隙抬首,卻驟然撞進一雙深若寒潭的眼,那墨眸森冷,孤鷙,陰寒,甚至淬上一絲嗜血的瘋狂。

我驚駭得連鼻根一起捂住,複又磕下頭,匍匐於地,隻發出類似嗚咽的低鳴。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聽見他說:“青梔,帶她出去。”

果真很快有人扶我起身,輕拍著我的背脊,溫聲道:“姑娘,隨奴婢來。”

因著被踢的那一腳,我走路難免有些不利索,卻再顧不上這許多,恨不能飛離這看似堂皇的是非之地。

季桓目光一直尾隨那抹枯影,親眼望著她一跛一跛地離開,直至徹底沒入茫茫夜色中,方才回轉過身,一步步走向禦台。

熙攘的大殿如陵墓般消寂無聲,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這詭異的氣場,卻無一人敢出列進言。

玄黑貂裘在宮燈照耀下折射出墨一般的油光,襯得帝王身姿愈發蕭肅挺拔,隻見他隨手執起一隻玉壺,那修長指節卻比玉色更加冷瑩。

“嗬,三跪九叩……”

他嗓音一如既往般清寒,又莫名多出一分不可捉摸的幽沉,忽然間,“砰”地一聲,青白玉壺猛地撞落於柱,頓時粉身碎骨,竟連一個完整的碎片也沒能剩下。

一時群臣皆愣,須臾後陡然反應過來,連忙起身離席,紛紛鞠躬俯拜:“陛下息怒!”

那人卻是側首輕笑,冰涼的聲線淺淺飄蕩四散,華燈異彩之下,瞳眸深處儘顯血色猩紅。

他微挑眉,頷首俯瞰殿中泱泱眾臣,下顎線條優雅而冷絕。

但見他長臂橫亙如劍般鋒利筆直,削薄指尖緩緩劃出一抹鋒淩的弧度,淡色唇瓣上下輕闔--

那聲音極為輕慢,卻又無比分明:

“你們,”

“也配。”:,,,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