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合作 雞娃(2 / 2)

皇帝側首看著愛女,手執如意敲擊方桌,語氣不徐不疾,仿佛循循善誘的教誨:

“聽清狄公的話沒有?”

太平公主趕緊俯首:

“聽清了。”

“隻是聽清了麼?”皇帝的聲音陡轉嚴厲:“聽清之後還要細想!你昨日向朕舉薦人才,舉薦的都是些什麼人物?宗楚客,宋之問,這樣的貨色也能往朝堂上引麼?朕今日召狄公議事,便是要讓你親眼看一看,真正的宰相是什麼樣子!”

太平公主惶恐伏地,額頭不由滲出了汗珠。十數日之前,皇帝向她提供了參政廝殺與退隱平安的兩條道路;而反複思慮之後,太平公主終究不能遏止心中熊熊權欲之火,到底是私下謁見了母親,請求能有一個參與朝堂的機會。

要插手政事就得有呼應附和的幫手。太平公主絞儘腦汁斟酌良久,終於從夾袋中摸索出了宗楚客宋之問這一對大賢之士,暗自以為得計——當日皇帝以天後身份秉政,便是依仗著北門文學之士來料理政務;而這宗、宋二人的文采,恰恰在朝臣中卓然特異,獨樹一幟;她若選用此二人,豈非也是蕭規曹隨,效法母親昔日的善政?

當日名單遞上去之後,皇帝隻是略略掃過,並無什麼表示。但而今女皇驟然開口,聲色俱厲,才終於發泄出了積蓄數日的怒氣:

這種貨色你也敢選嗎?!朕任用武家那些廢物點心,是迫於無奈不得已為之;你又是怎麼精挑細選,才從偌大朝廷中準確挑出這些垃圾的!

——當然,皇帝明白,這委實也不能太責怪她那寶貝女兒。畢竟,能拉下臉來諂媚權貴,靠著裙帶攀援附上的大臣,又有幾個能有真才實學?如陳子昂等文采治才兼備的賢良,人家對朝政自有堅定不移的執守,豈是一個公主所能輕易羅致的?

她隻能無聲歎了口氣,回望垂首肅立的狄仁傑,用意已經昭然若揭——既爾太平公主實在挑不出好的人手,那麼狄公這位真宰相怎麼能袖手旁觀,不幫上一幫呢?

可任憑皇帝反複以眼神示意,狄公卻依舊不言不語,紋絲不動,安穩變如泰山,仿佛隻是一個全程旁觀的純粹背景板而已

顯然,在意識到自己悄無聲息被皇帝擺了一道之後,狄公已經在無語與鬱悶中迅速找準了己身的定位:所謂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任憑你至尊母女如何表演,咱這宰相統統來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牛不喝水強摁頭,皇帝管天管地,還能硬逼著宰相奉承太平公主不成?

皇帝凝視宰相許久,眸色漸漸深沉。她與這些賢臣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委實是太明白彼此的套路了。皇權固然高高在上,卻並非無遠弗屆無所不能,一旦這些賢才表現出這樣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即使強勢如她,往往也無可奈何。畢竟是剛任命的宰相,事關朝政大局,絕不能隨意置之重典;而皇帝慣用的高官厚祿 ,則對這號人物基本無效。畢竟,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女皇眨了眨眼,平靜開口,若無其事的轉移了話題:

“眼看著也要立秋,到京郊祭祀稷神的人選也該定下來了。魏王這幾日病得實在不輕,一兩個月裡未必能起身。朕的意思,恐怕隻有在近支的宗室中挑一位好的來代行儀式。”

這句話平平一出,皇帝抬眼瞻望,果然看到狄仁傑衣衫一顫,神色之間微有動容。

——什麼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無非是沒有戳到真正欲罷不能的癢處而已!

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每年立秋於京郊祭祀稷神祝禱豐收,是朝廷極為重大的典禮;儀式上諸邦使節與賢達高士隨同觀禮,是昭示朝中風向極為重要的場合。自數年前皇帝廢黜親子手握大權以來,為了潛移默化的抬高武氏的地位,都是武承嗣兄弟主持祭典。而今魏王被皇帝欽定為“生病”缺席,那風向已經是不問可知了!

狄仁傑垂目斂容,閉口不語,麵上看似風平浪靜,心中卻波濤洶湧:顯然,皇帝貶斥武承嗣便等同於貶斥武家,貶斥武家則李氏便必青雲直上;既然魏王已經“病重”,那麼主持稷神祭祀的便唯有李家人。李家人——該選李家的誰呢?

皇嗣李旦?決計不可!皇嗣的身份太過微妙,必然招致皇帝莫大的忌憚。

皇嗣諸子?且不論諸子尚且年幼,便是皇孫的爵位,也實在不夠高貴,撐不起祭祀的場麵。

思慮至此,答案便呼之欲出。狄仁傑果斷俯身開口:

“陛下,京郊的祭祀關係甚重,主祀猶需得人。以親以賢,以而今的身份,都唯有太平公主最為合適。臣昧死伏乞陛下俯允。”

事出突然之間,太平公主尚自困惑不解,詫異於自己莫名被拉扯入話局;皇帝則已經相當配合的蹙起了眉:

“荒唐!京郊祭祀稷神是要演練弓馬騎射的,公主怎麼能上場?”

——按太宗以來尚武的慣例,京郊的祭祀既為祝禱秋收順利風調雨順,也是要乘著秋高氣爽組織射獵,向朝覲的諸蠻夷番邦使者炫耀武力。太宗神勇非凡,從來都是親身上場,技驚四座;高宗不善騎射,但揀派的也是宗室中筋力絕佳的子弟,借以震懾外夷。如令太平公主主持,射獵中若有差池,豈非貽笑於蠻荒?

狄仁傑暗自在心中翻一個白眼,心想當年武承嗣騎馬好似騎驢,連四力半的弓都拉不開一張,怎麼沒見著聖人顧慮什麼騎射之事?不過借坡下驢,他順勢說了下去:

“陛下何必多慮?女子中善騎射者儘有,不提前朝冼夫人之事,縱使我朝開國定鼎,亦有平陽昭公主舉兵以應義旗,親執金鼓,克定之勳,彪炳青史。先祖暴霜露斬荊棘之功,子孫何可稍忘?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騎射小事耳,公主每日多加習練,總有熟能生巧的那一天。而今還有月餘功夫,足夠公主從頭學起。再說,皇宮也多的是騎射的好手……“

他說得輕描淡寫,順理成章,皇帝亦神色平靜,隨意點頭,仿佛君臣隻是在聊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而太平公主跪坐在旁,卻不知不覺瞠目結舌,作聲不得:

……不是,你們君臣什麼意思?

怎麼——怎麼聽著聽著,我這好好的公主就得每日練騎馬練弓箭練武術了呢?

我一個好好的公主,為什要練這個?你們開口給我塞任務的時候,就不能考慮考慮我的感受麼?

——還真不用考慮。宰相陳奏皇帝許可,這已經是標準而合法的敕旨,書寫後立刻可以頒行天下,有不遵者以大逆不道論處。公主目瞪口呆,卻隻能木然縮在一旁,聽著宰相與皇帝你一言我一語,將她從早到晚的時間排列分割,精準塞入了騎射馬術,乃至基本軍事常識的演練——京郊騎射可不是射幾隻兔子玩,如果要組織狩獵,那是得有點練兵的本事的。

公主頭暈眼花,作聲不得,隻能任憑宰相擺布。終於,狄公說完具體安排後停了一停,似乎又在思慮什麼。

“以臣的見解。”他道:“公主每日閒暇的時候還很多……”

——胡說!妄言!什麼閒暇時候很多?!本公主不飲宴不遊玩不交遊了麼?

“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公主要輔佐陛下理政,還要多學一學經術才是……”

——什麼多學一學?我學得還不夠多麼?

“……因此,每日的習練騎射之餘,還可以多讀一讀史籍經綸,領悟前人當政的得失。”

公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隻能仰望著皇帝,神色中難免多了哀婉。

——這樣的日程,和出家還有什麼分彆?

皇帝垂目看了愛女許久,終於移開目光,望向了神色不動的狄仁傑。

僅僅目光稍一接觸,女皇立刻明白了這重臣的暗示——玉不琢不成器,即使皇帝真想要狄相公輔佐愛女,公主自己也得爭一口氣,否則與拖累何異?

如果執意要讓公主來拖累宰相,那麼狄公就隻有辭官歸鄉,再不沾染他們武家半點。

“……朕看這主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