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如果願意住客棧,客棧也可以輕易地找到會說夷話的百姓居中翻譯,有些經常來府城的夷人,他們的漢話也逐漸流利起來……交流變得更加順暢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甚至夷寨還主動商議著,想要出人出力,幫助官府來修整從楚雄到昆明的道路。“過去兩年,我們勉強修整了從寨子到縣城,從縣城到府城的道路,今年可以試著修一修從府城到省城的道路了!如果能把道路拓寬,讓兩匹馬可以相對而行,那商人也就越來越多,我們的煙草再生產多一些,也能賣得出去了吧!府城的貨應該也能更多一點!”
道理是很簡單,但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遠見,要修寨子到縣城的路,寨子裡沒人會反對,這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但縣城到府城,府城到省城,對於從前的寨民來說,就有點太遙遠了,如果不是官府、土司的強迫,根本沒人會為了這些道路白費力氣。
但是,煙草改變了大家的思維方式——煙草,是夷寨這裡第一個比較普遍的,能賣到遠處去的商品,在此之前,夷寨對商貿的概念,就是出售他們狩獵時儲存醃製的獸肉和毛皮,去和土司換鹽、鐵器,這兩樣東西,一個是生活的必須,還有一個是武力的保證,不管價格多昂貴,總是要設法獲取一些才好。
至於說它們從哪裡來的,這個夷寨人半點都不關心,如果他們能自己搞到鹽的話,那麼甚至可以不做生意,和其餘寨子以物易物就行了。要說去縣城買些多餘的貨物,這個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獸肉、毛皮並不很值錢,要搞到換鹽的貨物都不容易了,對於彆的貨物,他們根本都沒有欲望。
但是,煙草就不一樣了,這個東西是值錢的,而且,對夷人來說相當值錢,之前到比狩獵劃算太多的地步——而且和製作步驟繁瑣、保存不便的肉乾、毛皮來說,烤煙的優點就太多了。烘烤完成後,儲存幾年都不是問題,也比較輕便,一匹馬馱著的烤煙,送到縣城裡,可以換來想不到的巨款:鹽的價格早就下來了,賣煙草的錢,買鹽根本花不完,甚至說百分之一都花不到。剩下的錢能怎麼花他們簡直想都想不出來!
鐵製的農具,這是對種地有幫助的東西,是可以買的,還有一些烤煙用的工具,都買回來之後,有時候甚至錢還能有剩,可以買一些漢人燒出來的瓷器、玻璃器——盛器對於絕大多數番族都有非常強烈的吸引力,這是漢人吏目沒有接觸之前難以想見的。
隻是視乎開化、富裕程度,番族們追求的品類不同而已,最有錢的番族追捧馬口鐵盛器,彩雲道的夷寨窮,玻璃器就當寶了,如果不是知識教祭司的規勸和引導,他們會把買農具的錢都拿來買玻璃器,帶回寨子裡收藏起來,更不要說買點書本什麼的回寨子裡了。
煙草能賣上這樣的價錢……這消息在夷寨中不脛而走,極大地幫助了知識教的擴張,哪怕就是最冷漠的寨子,也無法對煙草帶來的巨大利益無動於衷,而想種煙草,雖然有兩個途徑,官府也能幫上忙,知識教也能幫上忙,但大多數夷寨還是不敢和漢人衙門打交道,聚居處附近有礦產的寨子,猶然如此。
再加上他們去討煙草苗,都是通過鄰近的親戚,一傳十十傳百,親戚們找的是知識教,他們也就跟著找。有一度,張祭司走村串寨都帶著《煙草種植手冊》,就用這本書來教夷人說漢話,效果非常良好,陶珠兒聽說他還寫了一篇《彩雲道氣候下發展煙草種植注意要點》的論文,發表在農業學報上,獲得了一定的反響。
就這樣,張祭司對楚雄這裡的煙草種植情況,是了然於胸的,當然也就很清楚夷民什麼時候收獲煙草了。府裡要規劃煙草種植規模,以及傳達一些信息,委托給他,勝過幾百個人跑腿傳話:在煙草種植獲利之後,幾乎所有夷寨想的都是擴大煙草田的規模,甚至很多夷寨直接就要削減自己的口糧田。反正彩雲道這裡能吃的東西太多了,水稻隻是一種而已,紅薯、玉米在這裡都長得好,還有野菜、菌子……混個肚飽不是問題,多拿出一些田地來種煙草,不是就能賺更多了嗎?
但是,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的,煙草固然受到極大的歡迎,在理想情況下,如今的產量再翻十倍都能賣得掉,但問題就在於現實並不理想,楚雄每年的煙草收購量,有一個理論極限:每年前來楚雄的馬幫,理論的極限載貨量。超過了這個量,馬幫運不走,夷寨這裡加量出貨也沒有意義,隻能儲存起來,等來年發賣。
而實際上整個彩雲道的理論貿易總量,也一樣受到道路的製約——即便楚雄到昆明的路修好了,修大了,馬幫走起來容易了,可以多走幾趟或者多來幾支馬幫,但實際上,貨物到了昆明之後,一樣是要通過五尺道運出去的,那麼五尺道的貨運總量就是整個彩雲道的對外貿易總量,除非修出新路,否則收貨量是不可能持續上升的,目前來說,衙門都不知道楚雄的收購極限點在哪,還是建議夷寨謹慎擴田,免得把煙草砸在手上,反而損害了他們向買地靠攏開化的熱情。
“修路實在是太重要了……路不通,就像是血脈不通,好東西運不進來,我們的好煙草也賣不出去。”
等到長隊到了末尾,信徒們逐漸散去之後,肖美寶、陶珠兒這些維護秩序,身份也多少有些特殊的信眾,也放鬆下來,和張祭司一起喝起甜茶了——甜茶其實就是所謂的聖水,張祭司對這些信眾從來沒有隱瞞過其中的實情:領用聖水這個儀式也就是三四年的時間,出現得沒多久,是如今的大祭司張堅信提出來的。
張堅信大祭司參考了移鼠教的習俗,認為祭儀結束的時候,如果多一個有儀式感的環節,能讓信徒得到更強的心理認同感,而且采用甜茶,可以直接吸引許多搖擺的潛在信徒。剛好,知識教在擁有教產之後,經濟稍微寬裕了一點,官府也能以優惠價格供給白糖,這才有了逐漸在各地普遍的聖水儀式。至於很多人說,聖水服用之後精神百倍什麼的,完全是心理作用,實際上,祭儀中信徒要多次大聲重複口號和知識,任何人說了半天的話,喝點甜茶肯定也覺得比較舒服。
賜聖水儀式結束時候,剩下的甜茶就是這些來幫忙的信眾們的飲料了,大家各拿了一個杯子,愜意地品嘗了起來,張祭司也提到了最近陸續成熟的煙草,“今年的產量是去年的兩倍,但去年到今年,馬幫沒有增加——這不是說加就能加的,路不好走,隻有識途老馬才能勝任,馬幫的夥計、馬鍋頭也不能從天上掉下來,現在兩方麵都很局促——如果今年馬幫數量沒有增加,我估計各寨煙草都不能全部賣掉,可能會有兩成左右的煙草因為運力不足而滯銷。”
“另一方麵,楚雄府的商品也很匱乏了,鋪子裡能賣的基本都賣空了,夷人的鈔票卻沒有全部花掉,夷人對此也相當的不滿。如果不經調停,很可能就會出現煙草跌價,商品漲價的現象,那夷人能拿到手的好處就少了。”
陶珠兒心裡飄來一句話:供需關係決定市場價格,這是政治書上的教導,隻是從前她的工作和這個無關,沒有這麼直接的感悟。反而是在楚雄這裡,簡單的經濟模型下,這個道理也就展現得一覽無遺了。
同樣的,在讀書的時候,難免認為應當讓其自行漲跌,無需矯正的心態,在現實工作麵前完全蕩然無存,陶珠兒的眉頭皺起來了,“此事可不能等閒視之,說不準就會造成夷寨之間的摩擦甚至是械鬥!”
肖美寶也有些凝重,“這麼說來,是不是應該采用配額製,各自限額出售煙草,購買貨物,還是說輪換製?一樣的價格,各寨輪流供貨,以政審分為基準,輪流采購?現在煙草正在收成,大概半個月一個月後,收生煙的馬幫應該就要來了吧?的確應該要定個章程了,張老師您有什麼看法?”
煙草從采收到烤煙結束,大概需要半年時間,但不是每個夷寨都有能力完成整個流程,收生煙運去昆明進行處理的馬幫也有不少,楚雄府這裡的煙草加工廠,還在籌建中,建材、人手都是大問題。就算這會兒不聊,晚上的周例會肯定也要說煙草貿易的事情,楚雄這裡吏目就這些,談不上誰分管什麼,這種大事人人都要操心,包括張祭司也不可能缺席周例會——實際上很多會如果沒有張祭司參加,那開不開都沒意義了。
“政審分配額,估計是大家的常見思路了,尤其是你們內陸來的吏目,還是本能要把成功經驗帶來彩雲道嘛。”
張祭司笑嗬嗬地說,似乎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不過,內陸村落和我們夷寨教區又有點不同,夷寨教區嘛,要用政審分來爭取配額的話,可能是要死人的,還會死很多人。”
這句話,讓陶珠兒和肖美寶都有點愣怔,畢竟她們到楚雄還沒有多久,有些道理不是一點就通,張祭司也沒有再解釋的意思,而是倒了幾杯水,給坐在下首,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笑著聽從張祭司吩咐做事的幾個生麵孔夷人,陸續遞了過去。
“當然了,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政審分配額,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瞞你們說,我之前也覺得隻能這麼做。不過,去寨子裡說了一通,家人們居然給了我很大的驚喜——”
張祭司笑眯眯地把幾個夷人介紹給陶珠兒她們認識:都是來自楚雄下屬的夷寨中,能代表長老的年輕一代領袖。“寨子裡的家人們,聽了我的解釋之後,提出了一個很有道理的想法——既然煙草賣不出去,商品運不出來,是因為路不好。那麼,為什麼不大家一起出力修路?”
“如果我們寨子的人,可以遠離寨子上百裡,去修楚雄到昆明的道路,那為什麼不走得更遠一點,把昆明往敘州的五尺道拓寬,讓道路再也不成為煙草貿易的阻礙?”
“甚至,再想得遠一點,我們夷人寨寨出人,彩雲道的漢人也家家出力,大家一起,能不能修出一條從昆明到羊城港的通衢大道,讓寨子到羊城港的路再也不難走,不麻煩——我們不要錢,自帶乾糧……”
一個麵相老實的夷人,欠了欠身子,用很不標準的漢話,說出了令陶珠兒打從內心震撼不已,甚至一時無法回話的豪言壯語。
“——集合全道之力,修出這樣一條路……在你們漢人有見識的女老爺來看,需要幾年呢?”,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