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看來,製定標準似乎已經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了,叫張宗子寫幾個典型的案例,通過報紙進行宣傳推廣,目的不在於表彰這種生活的模範性,而在於給大家植入一種,‘這樣的生活是正常的’,如此的標準。活可以讓筆杆子去乾,她來確定一些標準就好。
謝雙瑤知道,這是不能逃避的問題,如果不走這條路,那就必須讓知識教去填補空缺,知識教必然會以難以想象的速度龐然坐大,固然,知識教也繞不開她,但這和她的本意就相違背了,她並不想建立政教合一的國家。
這也是她為何沒有構思‘兩製’製,事實上很多人都對她如此建議過,在老華夏之外的疆域,實施以教治國,這麼一來很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但謝雙瑤之前是不假思索地否決了,明白著,兩製的結果必然是老華夏遭到知識教的滲透和反製,而且就目前知識教高層的種族構成也根本不適合如此安排。
這是必須去設立的標準,但是,她依然感到筆尖特彆沉重,好像每一筆都是對過去自己的摧毀,謝雙瑤自己就沒有按任何標準活著,她現在要去給彆人製定標準了:27歲結婚?婚後生幾個孩子?起碼要生兩個吧。太可笑了,就算是在原本的世界,她也對生小孩沒有什麼興趣,但她現在必須給彆人製定一個KPI!
一個家庭起碼要生兩個小孩,這是種族保持人數的最底線,實際上這仍是不足夠的,如果她還想繼續實現自己擴張華夏疆土的計劃,漢族人數在預期中必須持續上漲,那麼,一個家庭最好是要生四個。
直到人數達到理想範圍時開始,才能倡導生兩個,不論何時,生一個都是不能接受的,想想看,兩個人隻有一個後代,這個現象隻需要持續幾代人,把觀察尺度拉到一個百年的話,族群人數減少的幅度能讓人頭暈目眩!
數字永遠是血淋淋的,不會因為任何人類軟弱的情緒而改變,它好像在嘲笑謝雙瑤的虛偽:謝雙瑤自己不生,這姑且可以說是為了斷絕帝製傳承,但平心而論,她希望她的吏目們多生嗎?也不希望,在男女同休產假的製度下,一個家庭常態生四個,就意味著一個吏目要脫離工作兩年,在高層中這幾乎是不可接受的空缺,實際上,通過這個製度和自己的典範,她是在給她的高層吏目慢性絕育,一個——一個已經就是高級吏目生育的極限了。
這種現狀在很多時候,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好處,謝雙瑤安然地享受著這些好處,但下意識地沒有麵對它的後果:她自己立了一個‘搞事業,無子嗣’的標準,那這標準就是優越的,是高級的,是那些渴望有建樹的男女所追求的,但她又需要大量的新生人口,這些人口該由誰來生?自然是那些沒那麼優越的,沒那麼渴望有建樹,在鄙視鏈中比較低級的人來生。
這些人提供了謝雙瑤需要的新生兒,但卻被定義為低端人口,承受著輕視,更在很多時候承受著高端人口對自身傳承的需求——這種架構不能不讓她想到《使女的故事》。
高端人口剝削低端人口的方式永遠是多種多樣的,生育就是一種重要的組成部分。謝雙瑤掀翻了源於封建社會的,□□.裸的、張牙舞爪的,以家庭為單位的剝削,但從未意識到或許自己正在親手建構在買活軍社會形式中的一種全新的,群體性的剝削。
多生是整個社會群體的需求,但在她建構的新標杆中卻反而成為了無知、蒙昧和卑微的象征,甚至因此背負了原罪。買地立下的最堅實的標杆,就是人人都要勞動,都要工作,能勞動能工作,就有社會地位,反之就沒有,這些多生的婦女,退出了社會勞動,她們在社會評價體係中就是低端,就要承受鄙視。社會又需要多生,又責怪多生的家庭,‘養不好生那麼多乾嘛,不和野獸一樣了嗎’?
但是,養育的代價又的確是沉重的,四個孩子的家庭,在買地倡導分家的大背景下,該如何維持男女同工?沒有老人幫忙照看,托兒所能做的畢竟有限。說能兼顧的人多數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而且任誰都想得到,女人回歸家庭養小孩的可能性起碼占90%以上。就謝雙瑤看到的數據,女強男弱,男人主內的婚書,這些年來的比例隻有5%不到,謝雙瑤已經考量到了‘男子主內’不體現在婚書上的情況,給富裕出5%了。
謝雙瑤現在就立於一個非常危險的平衡上,她一鼓勵多生,女子工作率就要崩,一鼓勵少生,發展藍圖就要崩。歸根結底,養育行為和社會勞動的極大矛盾性,這是一切的根源,但也是她完全無法解決的問題。這在後世的生產力水平下都是無解。
她估計完全解決這件事得到道統實現,物質資源極大豐富的時代,養育行為要麼能獲得豐厚的社會補償,要麼就根本不需要多少人類勞動,都由機器、AI之類的工具代勞,或者乾脆連小孩的製造和生產,都完全不需要人類付出了,養育行為才會重新變得誘人起來。
否則,生育在方方麵麵的虧本,始終會隨著生產力的進步讓生育意願不可逆轉的降低——社會越發展,越能感受到‘社會’本身就是反自然的產物,‘社會’似乎就是種族最好的絕育器,謝雙瑤甚至懷疑到最後,一個高度發達的社會會不會把‘人類’這個存在形式完全絕育,讓人類進化成依靠機器進行繁衍的什麼全新的生命形式之類的。
她不會說自己是多麼高尚的人,以高尚而自我標榜者,要承擔的道德要求是極高的,但謝雙瑤自認也不是什麼魔鬼,她為了買活軍的發展,進行了無數的利益交換,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難下決定,她似乎正在親自製造一批使女,這一切,就開始於她現在寫下的文字。
一個普通的地方州縣家庭,男女皆有初級班畢業的文化水平,男子婚齡27,女子婚齡25,育齡在30之前,生育孩子……1.5個。
隨著筆鋒在白紙上落下痕跡,謝雙瑤仿佛看到了一幕幕生動的畫麵:社會需要一對夫妻至少生兩個,生四個最好,五個尤佳。但標杆是1.5個,吏目、工人這些令人豔羨的高端人口,受到產假的約束,隻生一個。多餘的生育需求,在無形的調度中會落到誰身上?
必然是那些不受產假約束的人群……農戶,那些普通的農婦,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立女戶,沒有進城做工,如今人口組成,偏遠流民甚至是異族婦女逐漸上升的農婦,她們來多生。這些人總是會有多生的理由的,在如今買地的生活水平之下,農戶也有多生的動力。
這些農婦,她們受到家務和育兒的拖累,勞動參與率低,家庭地位也必然卑微,任何人,哪怕是他們的子女,都可以恨鐵不成鋼地,理直氣壯地責怪她們,“為什麼要生這麼多?我們的艱苦全因為你們生了這麼多!活該!愚昧!無知!簡直是令人羞恥!”
她們的孩子,也感到抬不起頭來,在相對窘迫的經濟條件之下,他們成為了買活軍大發展大擴張的基底力量,他們中出類拔萃的存在,甚至還能擁有階級躍遷的殊榮,被高端人才,那些連生育的代價都不願承擔的高級人才,挑選為自己精神和政治遺產的繼承人。
並為此感激涕零,對他們報以比親生父母更熱誠的孝心……換來一句輕飄飄的評語,‘誰說孩子一定要自己生的?隻要你夠優秀,還怕沒人給你養老嗎?你就隻管自己奮鬥,提升自己,彆傻傻的為孩子付出’……
每個人的情緒都是真誠的,都是理直氣壯的,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都有充分的理由,在這一切的畫麵中,沒有人需要承擔道德枷鎖,因為他們從未站在相應的高度。哪怕是上輩子的謝雙瑤也是如此,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這一刻,隻有書寫下這副未來的軍主,預見了一切,承擔了一切。在張堅信的逼迫下,她不能再逃避這一切。
她親眼見到無數其實沒那麼可恨的人,懵懂地被送往礦山,再也沒有走出來,她知道在買地的繁華背後,其實仍藏著多少默默無聞的血肉,所有的陰暗都掩藏在了礦石之中。這些人是她親自送進去的,謝雙瑤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她犧牲了一批人,換取了更大的利益,這世界本來就沒有公平。
但她不能讓知識教再如此危險地擴張下去了,這會動搖買活軍本就不堅實的一切——她必須著眼於更大的利益,這是個沒有十全解法的難題,這是必須承擔的罪孽——
“必須強調男女皆出門工作,承擔社會勞動,不勞動者羞恥。”
她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一個個潦草的字跡從筆鋒跳躍出來,4個孩子——怎麼承擔社會勞動——1.5個孩子,兩人合作還能應付,4個孩子,不是犧牲掉養育付出,就是犧牲掉社會勞動,犧牲掉養育,孩子天生天養,死不了的就活下來,獲得的將是4個心懷怨恨的孩子,犧牲掉社會勞動,母親的利益立刻就承受了極大的、全方位的損失,沒有人會理解她,因為——“主流隻提倡1.5個孩子,誰讓你多生的!”
但她們會生的,她想,多麼令人費解,生育是多麼虧本的行為,隻要有一點點計算的能力,就能算得清這筆帳,社會越發達,養育投入越大,生育就越虧本。
但她們會生的,謝雙瑤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的決定感到些微的良心不安,她注視著一行行文字,就像是注視著一個個身影在時光洪流中走進高聳如雲墓碑一般的礦山,是她把她們送進去的,謝雙瑤製造了一批屬於自己的使女,不論她們來自何方,是不是完美受害人,在這一刻,她身體中被她廢棄不用的功能,依舊讓她對她們感到了一絲不應有的憐憫。
她們會生的。一個快速擴張期的社會,總會製造出它需要的人口,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現象,謝雙瑤無法理解,這似乎是人類蒙昧本能主宰的區域,她一貫追捧尊奉的智慧,在這個領域作用甚小。
她知道她們總會生的,謝雙瑤會得到她需要的人口,把她喜愛的理念更深地埋入一代人心中。‘女人必須參加社會勞動,不勞動者為恥’,不會有人去較真,去計算如果所有家庭都隻生1.5個孩子,他們該如何完成買活軍計劃中的擴張。謝雙瑤知道,能發聲的都是既得利益者,既得利益者的天賦就是選擇性失明。
她依舊會是完美無瑕、高高在上,被所有人讚頌的明主,謝雙瑤想,隻有我知道,隻有我自己知道——
這是一個艱難的晚上,她第一次產生了一絲恐慌,局勢早已無法被她一手掌握,現在,失控等級更上了一層,她從未想過會動搖的東西也正在更改,這一晚,謝雙瑤不得不一再拷問自己,她希望看到什麼,她真正想要什麼。她似乎預見到了許多必須背負的‘必然之罪’,能讓這一切真正值得的,隻有她最根本的願望,她必須讓她犯下的所有罪孽都物有所值。
這是買活軍軍主第一次徹夜失眠。,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