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六姐的軟弱(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0922 字 3個月前

“聽說那麵已經連婚書都定下來了, 正在四處看場地要開席呢——居然不在國賓館包場子,張家現在行事也是低調多了,大抵也是因為以他們家的交遊之廣闊, 國賓館也接待不了那麼多席的關係!”

“一個是這一層考慮, 還有一個,自助餐消費太貴, 還是你那句話,張家便是能付得起, 也得仔細留心,彆搶了旁人的風頭。你是不知道, 這一篇文章推出之後, 各級吏目都在考慮婚事, 小吏目且不去說他們了, 便是六姐的心腹近臣,尤其是女子, 現在也不必等著六姐了, 這半年一年內, 必然陸續成親,張大采風使可不得讓他們一頭地, 先把餘裕給留出來?”

說到這裡,這人也是不屑地嗤了一聲,“此子素來標榜自己天真浪漫、不知世事,似乎是天下第一至情至性之輩, 其實行事老辣富有心機,考量之中,那股子吏目的油哈味兒,一點不少!細品之下叫人大倒胃口。”

正所謂,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張宗子一個紹興少年,自從十餘年前,大膽地率先來買開始,便屢屢得到軍主青眼,平步青雲,到如今大有文壇領袖的態勢,文人圈子裡,私下對他看不順眼的人,必然也是極多。

包括周報編輯沈曼君,也是如此,睜大眼睛看著,隻等她行差踏錯,便要群起而攻之,恨不得取而代之的人,也不可能少。去年沈曼君姻親在學生街出了一樁命案,當時坊間針對她家中的風氣,就頗有議論,沈家連帶姻親的幾家,低調了多半年,閉門謝客,許多社交場合,都不見他們的身影,也就是過去一兩個月,才慢慢又開始活躍起來。

這也就是近一兩年的事,大家的記憶都還清晰,坐在上首的張天如,聽著他這幫朋友的議論,也是漫不經心地一笑,手裡拿著報紙,仔細地反複閱讀著——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妒忌張宗子了,兩人的發展路線並不重合,張天如眼下也是身份顯赫的社會名流了,地位和張宗子比起來,低不了多少。

他走的,是針砭時弊的政論路子,又有律法上的專長,這兩重身份,雖然帶來的更多的是社會地位的提高,沒有過多的經濟報酬,但他多年來經營的教輔班,也使得張天如全然不必為經濟擔憂,而且,和張宗子專長在普羅大眾的文化娛樂這麵不同,張天如主持的都是國家法度的大事,就算名聲不如張宗子顯赫,但權力感是絲毫不差的。

要說身邊的擁躉,他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說來也是有趣,這裡有不少還是張宗子的紹興同鄉呢:自古以來,紹興就是容易出刀筆吏的地方,這樣的積累如今也還在發揮作用。

買地這裡的訟師也好,判官、更士也罷,有不少都是紹興籍貫,雖然買地這裡,法律工作和敏朝已有相當大的不同,但他們也適應良好,而且紹興人是特彆愛做訟師的,天生就熱衷於和旁人唇槍舌劍、互相辯論,這些人自然以張天如為自己的領袖了。反而對於張宗子比較反感,沒有多少鄉情——這張家在紹興也是一等的富貴,眼裡何曾有過他們這些小卒呢?

越是這些曾被輕視的訟師,拱著張天如,和張宗子爭鋒的心思也就越強,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未必自覺,但很多事情上都是比量著張宗子來的,包括婚事也是如此,消息剛一傳開,張天如這裡還沒思慮到這一層呢,先後就有不少人來他家裡報信了。

把張宗子之妻的條件,打探得比張家自己親戚還要完全:是個數學教師,在中級班任教,大概二十七歲,和張宗子差了十歲左右,係紹興人,原來也是張家的親戚,因為來買較早,思想十分開化,不是那等以早成婚為念的老思想,工作之後,有了閒空喜歡到處周遊,因此也就耽誤了親事。

“生得不錯!很秀麗,就是膚色有些黑,短發,身高也不矮,人很靈動,還參加過一屆運動會。據說都已經談定了,成婚之後,會跟著張大采風使四處出差,到各地支教代課去!”

“她這個職業,倒也是便宜,這門婚事也虧得張家找得出來,四角俱全,簡直是比量著六姐那篇文章來找的!”

“說是耽誤了親事,誰知道姑娘家是不是等著這個金龜婿,活生生等了三四年呢?要不是六姐發了這篇文章,還不知道要等多久,大采風使才肯開個金口,許下成親呢。”

大凡人們談到張宗子,總不自覺有些含酸帶醋的味道,大概是因為他身上的確有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在他來說卻是天然擁有,旁人都羨慕不來的。就說這樣的親事,對他來說,已經是稱心至極了——婚後不論是一個孩子還是兩個孩子,休完產假之後,六姐一句話交辦下來,他總不會沒有活計的,就是休產假期間,在羊城港住著,難道就不許他私下寫些什麼話本、報道,過上一段時日,再從容拋出來,又成為自己的一番功績?

夫妻感情要好,產假結束之後,把奶一斷,孩子張家自然多得是人幫著帶,他們再去天南海北的出差,若是感情普通,從此妻子就留在羊城港育兒敬老,也沒有什麼問題。

彆看這姑娘出身平凡普通,可要找到如此合適的職業、籍貫、人品、性格,卻也不容易,張家人丁繁茂,人脈也廣,這門親事怕不就是他們遍尋人脈,物色出的所謂‘最優解’了,尤其最不容易的一點,就是剛才一人所說的——各方麵都好似比量著六姐提出的標準來的!

一強一弱的搭配,都參與社會勞動,適當的婚齡(雖然男方嚴重超齡了),合適的婚書、婚禮,合適的住所(或者太豪奢了一點)……張宗子的這篇人物傳記,是假借他多次出差有感,總結了各地幸福感最強的普通人家,這樣一個角度來發表的。

原文說的是‘各地的百姓,在銀錢上緊張,為生活奔波的,固然難免有些心事和苦楚,但豪商巨富,也有自己的壓力,日益複雜的貿易環境,給他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根據本人的觀察,在各個州縣之中,為自己的生活而滿足的家庭,似乎都有一些共同點……’

這篇文章刊發之後,在社會上並未引發太大的反響,不過也的確引起了大眾的議論和讚成:對百姓來說,這是采風使的一次社會觀察,得到的結論,也並不標新立異,是能讓他們讚成的。

一個家庭,如果夫婦都出門工作,不管是在村裡還是在州縣中,經濟總不會是特彆大的問題,倘若孩子生了一個或者兩個,那帶孩子也是能帶得過來的,比較的輕鬆——當然了,這種輕鬆是不是偷懶,大家對此的態度不一,很多人心裡也還是存著‘多子多福’的想法,不過,孩子少,在孩子小的時候比較輕鬆,這個道理人人都認同。

婚書寫得比較平等,大家萬事商量著來,婚禮辦得簡樸,婚後努努力,在沿海能住上水泥房子,在內陸的州縣,爭取是住上木板房,為建水泥房存錢……這都是很中庸的觀念,就算和一些人的傾向不一致,也不能不承認,這種選擇是調和的,不易引發衝突的。

這樣,民間反對的聲浪並不大,不過暫時也就隻此而已了,反而是在消息極靈通的上層,激起了很大的反響,大家都從各個渠道收到了消息,知道這篇文章背後的意義:這是六姐出手,給畫的一個模子,這個模子終於是出來了!

有了模子,該怎麼做呢?對於這個級彆的人物來說,答案是顯然的,那就是立刻對照著這個模子去生活,就算不能百分百符合,也要估量自己和標尺的偏差。

就譬如說張宗子,他立刻就成婚了,而且找了個非常標準的對象,這樣,他和標尺的偏離就不算是太大的——彆看大家嘴上說酸話,但心底誰能不羨慕?不是羨慕他找了個極好的妻子,而是羨慕他擁有了這種符合標尺的安全感與優越感!

“畢竟是有好親,這是他命好,我等命苦的人,還不是得自己為自己張羅?”

接二連三,來張天如這裡報信的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酸澀之餘,也是逐漸形成了共識:這些人中沒成婚的,也把自己的親事先放到一邊,全心全意為張天如來搜羅一個符合標杆的妻子。

畢竟,張天如雖然比張宗子小好幾歲,如今才三十出頭,但距離27歲這個標杆也有數年了,可不能再拖延。他和親族之間,也早已反目成仇,張家人惴惴不安,合族遷居京城,連老家都不敢待了,就是害怕張天如調頭來割他們的腦袋。指望張天如的親眷做媒,這是不可能的,可不就隻能由朋友出麵奔走,為他張羅著相親了?

“天如兄,你是我們一幫人的顏麵,我們這些無名小卒,如何生活,其實無關緊要,也不會有旁人來留意,你卻耽擱不得!”

這些陸續前來張宅,搞得這裡臨時開了個清談會的朋友們,幾句話之後,無不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全是勸婚催婚來的。也不管張天如本人怎麼心不在焉,都是苦口婆心,從各個方麵掰開揉碎了勸說。

更有人異想天開,認為張天如遲遲不婚,是受了市麵上一些新式話本的蠱惑,在尋找令人心動不已的命定良人,把愛情當做婚姻的必須前提,竟苦心規勸道,“天如,你可不要被那些歪書移了性情,去追尋什麼情鐘之人,這東西虛無縹緲,過日子看的還是各取所需,如此方能穩定!說句蠡測狂言,能和性靈投合的,誌向才情焉能在小?”

“你們兩個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這日子也就長久不了,若你談了個女吏目,理想叫她去南洋支援,外調高升,誰知道幾年回來?你是要放棄自己在羊城港的攤子,跟她一起過去,從此幾乎沒有在《周報》上發文,參與立法的機會,還是讓她辭職做個教師,在羊城港和你一處?”

“這犧牲之人,心中不可能沒有怨氣,就算一時衝動做了這個決定,也很難體麵收場,到時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大家彼此難堪罷了!”

這是老成之言,眾人都是點頭,又舉了六姐婚書的例子道,“以六姐之能,也隻是要尋一朵不問政事的解語花,這人心還是不能貪得,婚姻是要過日子的。隻要和標杆八成相合,你還有什麼額外的喜好,儘管說來,我們儘力為你搜求,也是按著你的喜好來的,見了麵,日子過起來了,漸漸地也就喜歡了。”

張天如被這些朋友的好意,擾得看不下去文章,放下報紙,掩著不耐,拿起茶吃了一口——聽著這些話,猶如聽天書一般,一時間也難免興起對牛彈琴,與燕雀為伍之歎:他之所以三十歲上還沒有成親,怎麼可能是要尋找一個意中人?隻是日常忙碌,而且對他來說,男女之念很淡,比起談情說愛,更喜歡鑽研政治風向,閱看各色論文,把握社會發展的脈絡。

他這樣一個孤家寡人,和所有親戚都是仇家,又是在買地這種自由得過頭的社會風氣裡,除了個彆年歲比他大的至交,掏心掏肺拿自己的心腹話,勸他找個知疼知熱的人以外,其餘人也沒有什麼話勸他,因此,從前的確沒有感受到成婚的壓力。

但現在,模子一出來,張天如也意識到,自己是要快點向標杆靠攏,把自己的婚事安排起來了——隻是這種事情,本來就無可無不可的,根本不值得占用寶貴的時間來仔細討論。就這篇文章而討論到個人婚事的,隻能說是看到了第一層。都是想得太淺的庸才,甚至連開口交流的興趣都沒有。

“相親什麼的,倒不必諸仁兄賢弟費心,我比宗子兄是要好找一些的——我在羊城港不太挪動,也尋個不挪動的,又不拘一定是教師,便找訟師同行,又或是那一等畫師、樂師,做話本的,人選也很繁多。”

他幾句話便把大家的視野都開闊了,眾人也是恍然大悟,都笑道,“是是!我們也是被張家給帶死胡同裡了,還想著也去托人相教師,倒像是吃他們撿剩下的了!你說的對,大家各過各的日子,個人情況本是不同!”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