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不可怕(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897 字 5個月前

“什麼?讓謝恩竟去投考新聞係, 甚至……”

葛愛娣瞥了周圍一眼,壓低了聲音,“甚至還設法去拜天一君子為師?桂華, 你這……你這倒讓我不知怎麼說了!”

她有點啼笑皆非的味道, 顯然認為, 張桂華的提議太過荒唐, 甚至連談都沒法談了——她們兩人之所以成為朋友, 就是因為相似的出身,很多時候, 在大部分事情上的考量, 擁有天然的默契,可以互相理解。

而讓葛謝恩去投考新聞係,鼓勵她這種批評的態度,甚至還要走關係, 去給她拜頂級大人物為師——這種思路, 很顯然超出了她們彼此默認具備的一些共識:社會上不是沒有一些喜歡針砭時弊的批評者, 發文指著六姐鼻子罵的文人, 也有得是,天一君子就是一個, 但這條路是那麼好走的嗎?這條路好像天然就不該在她們這種人家的選擇中吧!?都是上數三代沒一個讀書人的貧農出身, 和同村人比,算是精明能乾也有膽色的, 抓住機會, 改變命運,考上了吏目,同樣也受限於底蘊,很難再往上走。葛愛娣和張桂華, 除了職位有差彆外,處境其實是很相似的。葛愛娣是村婦,張桂華——從前是走街串巷的道婆收下的徒弟,所以她特彆能言善道,也懂得察言觀色。

她們並不自卑,反而是自信且滿足的,但這種滿足自然建立在較低的預期上,能夠自食其力、小富即安,過上吃喝不愁,穿著體麵,不用擔心明天、明年甚至是十年後的世道,這樣的日子已經是滿足至極了,要說她們指望自己,或者指望自己的子女能建功立業,把名字寫上史書,成為海內外知名的大人物,那真是沒有這樣的念頭。

葛愛娣對孩子的願望,就是他們能得到自己沒有得到的,充沛的培養,不至於說浪費了自己的天資,在將來要把大量時間花在補基礎上,成年之後,能擁有一份相對輕鬆體麵的工作,比如做個工匠,過上數十年,成了大師傅,或者做了教師,將來能做到校長……在她看來就已經是夠好的了。要說,讓葛謝恩進報刊工作,甚至是和天一君子一樣,成為無形間某種輿論的領袖,她真是不敢去想,也真不覺得葛謝恩有這樣的天分。

“那寫文章,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和我們寫的公文,完全是兩碼事!公文,那講的是簡明扼要,大白話。寫報刊上的文章,那需要的是文采!都是天資極高,又自小受名師教導的秀才,才有這樣的本領。你看如今比較出名的那幾個采風使,說起來,哪個不是舊學出身,書香世代?”

葛謝恩本人不但沒有文科上的特才,而且也錯過了這種打基礎的年紀,這已不是父母的重視和生活環境的改善,能彌補的差距了。葛愛娣竭儘全力,能給兒女提供的,也就是全職上學,不出去兼職(對這個決定她還有點後悔,她認為葛謝恩的幼稚就來自這裡)。

再一個,就是考試成績比較差的科目,讓她去上補習班,要說額外的文學上的誌趣培養,那真是沒有的,彆說當時,就是現在,她都沒有這個概念,就算想培養,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拿著文章讓她照做都不知道該怎麼學呢!就像是剛下樹的猴子,走起路來,猶猶豫豫的,每一步都踏得‘夾生’。

葛謝恩都十五六歲了,人家舊學的才子才女,這個年紀早已經出名了,在敏朝的時候都考了童生,在買地這裡,有些都去念大學了,甚至寫了流傳的新戲、話本等等。那都是自小的童子功,葛謝恩怎麼和人家相比?也不是當媽的嫌棄自己的小孩,葛愛娣隻是在比較中客觀地發現,葛謝恩不但幼稚,而且很平庸,她見過那些稟賦出眾的吏目,大多數人在這個年紀也早就顯示出過人的天賦了。

“不是說這條路走不通,敏朝也有禦史,我們買地這裡,新倫理黨不也經常鼓舞一些輿論,和衙門唱反調麼?就是舊倫理黨,最近也還在小報上說著六姐的婚事,在那裡抬杠呢。這些人好像也都安然無恙,也挺有名氣的——能出頭,唱反調也可以。但這條路出不了頭,就不劃算的。”

她也不是沒想過這點,葛愛娣對女兒的前程,是早想了不知道多少個晚上了,既然張桂華提到了這個早被否決的路子,她也索性攤開來說,“自古以來,沒見過靠這個掙錢的,也就是最出眾的天一君子那些人,潤筆費高一點,出書也賣得動。但這和話本可不同,話本,一個月不知道出幾本,賣多少,這種時弊文章麼……就是天一君子我看也賣不了多少的,更不要說他之下的小筆杆子了!”

賺不到錢,養不活自己,也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在於這條路很容易走偏,尤其葛謝恩頭腦簡單,很容易就被鼓動了大放厥詞,如果再走歪一步,從亂說話變成亂做事,那就不是賺不到錢的問題了,很可能會聯係到全家人。因此葛愛娣絕不可能放女兒走這條路,她倒寧可葛謝恩去寫話本呢,話本賣不出去最多是賺個筆墨零花錢,家裡就多一個人吃飯而已,葛謝恩要是竄出去不知道認識什麼狐朋狗友,卷入長須仙老那樣的魔教案子裡,葛愛娣難道人到中年,還跟她一起被發配到南洋去,重新種地嗎?

“這麼說倒也沒錯。”張桂華也不會直接反對葛愛娣,要不然,她也乾不了這一行了。“反對不可怕,可怕的是幼稚,謝恩侄女現在來看的確還青澀了一點,是需要鍛煉,就讓她去和表親種種地,磨礪一下也行——人乾了苦活,腳下才能生根,講的話也才穩重,不然,真和我們從前見到的那些富家紈絝一樣了,可是不好,我們小門小戶,供不起那樣的大小姐。”

這話是說到葛愛娣心裡了,她麵色一下開朗起來,好像從張桂華這裡得到了極為緊缺,卻又非常稀有的——一種很到位的理解和支持,這是她從丈夫和女兒身上都索求不到的東西。“說到點子上了,桂華,還得是咱們好姐妹!我們這樣的苦孩子,走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

“不過,這地不能種一輩子,她總還是要回來的。”

張桂華也笑了,見葛愛娣開始真正願意聽了,她這才進一步分析,“你把我的話放在心裡,等她回來了以後,再試探一二,看看她這股子誌氣還在不在——這要是磨滅了,那也好,什麼人過什麼日子,既然是普通人,那就踏踏實實把日子過好,天下大事,不往咱們肩上擔,找個擅長的工作,老老實實乾活成親,生孩子養老……”

普通人不就這麼生活嗎?甚至現在衙門把樣子都給打好了,什麼樣的人都能從樣子裡找到自己的活法,有本事有脾氣的,那就好好工作,往下找個服侍你的,沒本事也不想乾活,還想過好日子的,那就把家務做好,模樣打理好,儘力去找個能養家的,婚後是忍氣吞聲還是揚眉吐氣,全看自己的選擇罷了。

這樣模子裡的生活,或許會讓少年人心生反感,但對葛愛娣這樣的中年人來講,按著這個模子去想象兒女的未來,卻給她很強烈的安全感,她不住地點著頭,張桂華道,“但如果,到那時候她誌向還在,而且,經過這幾年的鍛煉,也的確有進步了,比從前沉穩了,做事知曉分寸了——那到時候,你真考慮我的話,可以把她往這個方向栽培栽培,那時候,謝恩也才十九二十歲,不管是去考大學新聞係也好,去拜師也罷,也都還正當時呢!”

“為什麼說這條路真可以選呢?你想,謝恩是什麼出身?你說底蘊不能和那些舊式書香人家比,是,文采或許不如,但咱們孩子的出身,也有她的好處啊!六姐的嫡係,泥腿子裡拔出來的,和舊式人物一概沒有任何往來。她反對六姐,沒有任何利益上的好處,純粹是為了維護道統,為了抨擊現階段許多政策,和道統之間的矛盾……”

“我這一天,不知道要聆聽多少不滿,但這個不滿的動機,是最為純潔和崇高的——你要這樣看,愛娣,反對者、抨擊者都是必然存在的,無法全然消滅的,這是客觀規律。那麼,既然怎麼都會有人反對,那你說,衙門是希望反對的聲音,被一個各方麵都和領導不是一條心,出身、階級利益什麼的,完全不屬於買地主流,不是領導喜歡的人把持,還是反過來呢?”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天下間你要說,隻有士農工商四個行業,但那是縱觀全局,這麼大的一個天下,這麼大的一個衙門,要運轉起來,就要有很多冗餘,來從事一些窄門行業,又越往往是這樣的窄道兒,它雖然不好入門,但賺頭很大,前景很好!”

“隻是想吃上這碗飯,得有這個命而已,你說這股強烈而且純粹的動機,這其實就是最難得的,當然,你要說吃飽了飯,拿張報紙,社戲台下麵一坐,大家談天說地,對衙門的什麼政策說三道四,那人人都會。可有幾個人會像咱們孩子這樣,真去走訪調查,踏踏實實的去了解她力所能及那個範圍之內的,那些細致的情況?雖說她現在能力有限,但單這份心就是難得的。”

張桂華喝了口紫蘇裡木飲子,見葛愛娣麵上漸漸現出沉思來,比起剛才的煩擾,如今麵色已經開朗多了,便把語氣放強烈了一點,“有句當說的話——這孩子,既然有這個天賦,那咱們當父母的,可不好耽擱了!”

對天下的父母來說,沒有什麼比這句咒語更有蠱惑力的了,孩子年幼時,這句話就能讓他們慨然掏出巨款補習,今日也一樣如此,葛愛娣一個機靈,反射性地就道,“那是當然!”

現在,再談到葛謝恩,她沒有那種氣急敗壞的羞恥感了,反而似乎有些從來少見的自豪,小心翼翼又有點兒心虛地,滋長了起來。“你這麼說,倒也是……的確她雖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這點還算是像我,想到就做,倒是不拖延。”?“這不就是了,這是個難得的好孩子啊,她又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若隻想著自己,難道這天下還有多少人比她的條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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