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華趁熱打鐵,“再說些心裡話,這樣出身極佳的嫡係女娘,若是進入新聞業,又是這樣發自內心地篤信道統的,她所得到的栽培、重視,還能少了?你也知道,如今盤踞在報刊業的大編輯、大采風使,幾乎全是舊學出身。我們這一代的人,很難提上來用,六姐能做的,也就是儘量使用女娘——免得這些報紙,陽奉陰違,給衙門添堵。”
畢竟是情報局,看問題比港務局的要更敏銳些,這是葛愛娣沒想到的一點,聞言,她微微一怔,也立刻就想通了,“難怪……去年那起吳生案,全城掃蕩陪侍女,偌大的動靜,最後吳生背後的家族卻安然無恙,當時就聽說是因為《周報》大編輯沈氏是吳家的親戚,給保下來了……”
張桂華知道得比這個要多,但不好多說,聞言隻微笑道,“沈編輯,也算是這一代才女的領銜了,就算是再貼心,她今年也快五十歲了吧?十幾年內,總要慢慢地退下來的。她的繼任者,難道還真要提拔如今報刊業裡聞名的幾個才女,什麼葉昭齊、馬麗娜嗎?不是洋番,就是沈編輯的親戚,又或者是舊式的秦淮佳麗,仔細想想,就算我們也覺得總有點不合適。倘若有個出身又純、立心又正的孩子,還是個女孩兒——就算文采略輸,也不要緊,宗室可以慢慢培養的麼!”
她沒提葛謝恩‘抨擊者’的天然傾向,對於競爭主編的不利影響,不過,葛愛娣對女兒也沒有這麼大的指望,忙搖手說,“主編真不敢想!她要能靠這個吃上飯,算是有個行當,又或者說,不連累我們家裡人,又能做些自己想做的、喜歡的事,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被張桂華這麼一指點,葛愛娣的思路就明確多了,感激之情,也是溢於言表,隻是有一點她還不能完全確定,猶豫再三,依舊忍不住開口問道,“隻是……這畢竟是和朝廷作對,在唱反調啊……桂華,聽你意思,難道……難道六姐真不會記恨嗎?雖然,雖然六姐心胸寬廣,那個什麼,什麼……聞過則喜……但,但畢竟……”
張桂華笑道,“你放心!當然誰也不喜歡聽不好聽的,但這可是政治,又不是兩人拌嘴吵架,哪有因為抨擊某個政策,就記恨上人的,甚至說些過分的話,也隻是你我之間——倘若有些政策推出來的時候,竟沒有反對的聲音,沒有人指出政策的妥協性和軟弱性……那說不準,六姐反而會失望呢!”
葛愛娣雖然已是吏目了,但顯然離政治還有些遠,對於張桂華最後壓低了聲音說的這幾句話,她也是麵露疑惑,思索良久,欲言又止——很顯然,雖然在工作中,她已多次接觸到了買活軍的人力極限,見識到了許多無可奈何而必須容忍其存在的弊病,但她也依舊對六姐保持了一種盲目的崇敬——六姐有什麼好妥協和軟弱的?她在如今世上難道不是為所欲為?如果她真覺得一個政策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那她大可以不推麼!
越是靠近神,或許也就越難以保持虔誠吧……神的軟弱,沒有誰比情報局的司員更清楚了,畢竟,他們充當的就是六姐的耳目,沒有情報局,六姐就像是瞎子、聾子一樣,其實壓根就無法了解到一丁點領地的真實,所謂的精細化統治,或許就像是一泓水麵,水麵上看都是好的,到了水下,就難免似是而非甚至是麵目全非了……
張桂華甚至有一種感覺,隨著領地的擴大,這種‘折射’會成為一個終將到來的結果,隻是越靠近六姐,折射就越小,那些遠疆之地,折射扭曲得更是厲害,很可能現在就已經開始了和中央的分歧。想要消弭這種折射,就需要增加更多的透鏡,情報局就是透鏡的一種,打造透鏡的速度如果慢於領地擴張的速度,那麼折射也就成為一種必然的現象了。
“但是,其實隻要還在近海,就都還行。”她默默地想著,和葛愛娣一起轉開話題,聊了些輕鬆的家常,近來流行起來的叫花雞,養雞場——防治瘟疫,以及港務局最近查到,夾帶種蛋的行為,葛愛娣前幾天加班就是因為這個。這些事情雖然會影響到市場價格,讓交易所內不知道多少人暴富或者破產,但對她們來說,事不關己,也就純粹是閒聊了。
“在近海,看到的都是買活軍的威勢,信息和交通畢竟是很便利了,真要看到施政的艱難,還是要去內陸,去北麵。愛娣想要鍛煉女兒,把她派到北麵災區去,乾上兩三年賑災義工,見多了生離死彆,那就真該脫胎換骨,底色也就能顯出來了……”
不過,彆看葛愛娣嘴上嫌棄,但實際上是很嬌慣女兒的,張桂華料定她一定舍不得,也就不開這個口了。她和葛愛娣一道在茶館吃了晚飯:從南洋那裡流傳過來的咖喱,帶了一股子椰香,雞肉熬得爛爛的,裡麵還有土豆、花菜這些好熬煮好存放的蔬菜,配點酸蘿卜,解膩開胃。一人再一杯冰水,算是如今城裡很上等的簡餐了。
這頓飯自然是葛愛娣付錢,張桂華也不和她爭搶,不過自己出了五十文,又買了一份咖喱雞——葛愛娣要連這個也付了,兩人不免撕吧一回,張桂華險勝——連粗陶煲一起,拿籃子裝了,捆在自行車後座上,自己騎回家去。明日她自然再來還煲還籃子,如今想要把帶湯的飯菜拿回家裡,多是如此操作,雖然麻煩,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阿娘回來了!”
小院裡也拉起了電燈,傳出飯香,兩三個少男少女正在吃飯,看到她回來,都忙迎出來幫著張桂華拾掇,張桂華笑著慰問了這個,又誇獎了那個,她丈夫已經去值夜班了——張桂華自己隻是普通組員,但她丈夫就是更士署裡帶了職務的,這也是她和葛愛娣能交朋友的原因。
如今早已不像是十餘年前,大家不分出身,隻占了一個共同點,都是出門工作的女娘,那就互相交往互相幫助,買地女娘有本事、有工作的太多,互相結交,也是各分身份,擇相近者而交。張桂華若不是有個帶身份的丈夫,她也沒錢出入那樣的茶館,都說不上和葛愛娣相識了。
“娘是吃過了,大姐來,把咖喱雞分一分。一頓都吃掉,不放下一頓,下一頓壞了,倒可惜了好東西!”
她剛才特意請夥計把整隻雞斬得均勻一些,兩隻雞腿都斬開了,張桂華站在餐桌旁,看大女兒你一塊我一塊,把好肉分得均均勻勻,並不因為自己是大姐而讓著弟妹,也沒有仗著身份多占,麵上不由就帶出了溫存的笑意,輕輕撫了撫大女兒的脖頸,和她相視一笑,忖道,“雖然是小事,可也看得出,我們家的孩子,就是懂事。”
“愛娣畢竟是乾粗活的出身,不知道怎麼教孩子。這孩子,可不能寵得過了哩,都是要從小教起,什麼事都要有分寸,不能太寬縱了,也不能嚴格。”
“他們家的謝恩,依我看,真走上第二條路的可能,不過萬一!就是眼下把這個圖景繪畫一二,她有個念想,對女兒客氣點,尊重些,母女關係一時能緩和下來罷了。”
至於葛謝恩真正的前景落在哪一步,那葛愛娣自然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去慢慢接受、調整。張桂華打量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心中洋溢著無限的自豪,也是暢想了起來,“雖然不是什麼天才,但幸好腦子也比彆人家的孩子靈活多了,沒那麼軸。個個都還貼心孝順,現在考吏目的確越來越難,但也不是沒有指望,將來大不了先去偏遠地區,進了衙門,那就好說話了,再想辦法慢慢往裡調唄……踏踏實實的,豈不是好?天一君子那樣走繩吞火的路,誰愛走誰走,反正我孩子不走。”
等到孩子長大考吏目,至少也又是五六年後的事情了,張桂華認為,現在孩子年紀尚小,還不必著急為他們規劃更細致的就業方向,不過,做父母的想到這種事,可不是比任何話本都讓人癡迷?尤其是大女兒,繼承了她善於察言觀色、會來事的性子,學習上也知道努力,張桂華對其寄予厚望,甚至都把夢給做到將來出將入相,成為六姐身邊不可或缺的二把手了——要不是門口傳來響動,她這夢且還得再做好一會呢!
“怎麼突然回來了?”
她剛洗完碗,正準備燒下熱水,兌溫了給孩子們擦洗——羊城港天氣熱了之後,去浴室都嫌氣悶,多的是人在自家後院洗涼水澡的,張桂華家裡還沒用上冷熱水淋浴,就自己兌了溫水,拿盆子在洗浴間裡自己淋洗,冬日才去大浴室。聽到門口響動,隔著窗戶一張,見是丈夫回來了,便忙出來,“吃過夜宵沒有?”
“倒不餓!”她丈夫忙忙地道,“回來收拾點衣服,今晚起要住到署裡去,你也彆燒水了,趕緊找木板釘錘——台風要來了,據說這一次威力很大!我估計你沒時間釘的,叫孩子們釘去,你盤點一下家裡的食水,備著局裡隨時來叫你!”
說著,便直接進裡間去開櫃子了,張桂華一聽,也趕緊放下手中的水瓢,點了蠟燭,叫上兒女們去柴房翻家什,全家人有條不紊地忙了起來。“今年的台風倒是來得早!你們更士署還好,我估計我那個港務局的姐妹愛娣,她是要熬幾個大夜的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