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0.赤地千裡(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325 字 3個月前

也不是不知道, 山陽道前些年也有嚴重的災情,但在葛謝恩想來,那畢竟是前些年的事情了, 山陽道又不是內陸,靠著海,這就好做貿易了,要恢複起來, 速度不會太慢。她心下所做的最壞的鬱氣, 無非便是人跡極度的缺失。

滿目都是綠色的荒蕪,在山林間,人類生活的痕跡正在飛快的消失,這就已經是葛謝恩心中最可怕的畫麵了, 畢竟, 在南方,人類總是要和極度龐大的自然做鬥爭,需要不斷地擊退過分旺盛的生機,一旦人類稍有弱勢, 自然便立刻見縫插針,把屋舍也好, 農田也好, 一並重新吞沒到了植被、蟲豸和野獸的汪洋中去。

葛謝恩從來沒有想過,在北方,真正極度的荒蕪, 甚至是連綠意都完全被消耗殆儘:不但沒有人, 連植被都沒有了,隻有荒蕪龜裂的土地,生動地詮釋著一個此前並未獲得重視的詞:赤地千裡。

赤地千裡, 是真正的赤地千裡,休說不長草,連樹都沒有了,至少在千裡眼的視野內,隻有光禿禿的樹根,以及少許被曬得枯乾的細枝,形成了怪異的景象:就在千頃碧波一側,這麼多的水旁邊,怎麼就會有這樣的荒蕪之景呢?明明一邊就是這麼多的水——可是,土地卻又是如此的枯乾——

“這也太怪異了!”

葛謝恩的地理不算是太好,但好歹也是考過了中級班的,“在海邊,且不說平時水汽蒸騰帶來的降水,台風季也能把水汽卷來下幾場雨吧!這真的不合理!”

“從前的確不是這樣子,山陽道臨海,自古都是水汽非常豐沛的地方——但那也是自古以來了。”

出身於山陽道的李苟盛,他的話自然是有說服力的,他站在甲板,叉著腰眺望著遠方,似乎無需千裡眼,也能看到葛謝恩所見證的淒慘景象,“其實,朝廷宣揚特科,無形間倒是也給他們帶來了好處。”

“倘若是從前,還講究天人感應那一套的時候,這些年來北方異常的氣候,早就被視為是亡國的征兆,人心也要跟著浮動起來了。”

如果沒有眼見,永遠不會有切身感覺,葛謝恩不能不承認,即便是對於經受過完善新學教育的她來說,山陽道的乾旱也實在是太怪異了,總讓人禁不住要尋求一個超自然的解釋,仿佛如果沒有什麼意誌在背後影響這一切的話,那麼,自然的過於無常,就要把她給攫住,讓她產生更深的恐懼了。

連她尚且如此,更何況老百姓了?天災被視為是亡國征兆,背後的確是有道理在的。然而,敏朝也算是誤打誤撞了,推行特科教育之後,各地頻現的天象異常和災變,全都有了一個成係統的解釋——什麼責任都丟給‘小冰河時期’就對了。

天象和人治,根本絲毫關係都沒有,一切都是因為從數十年前就開始的‘太陽黑子’活動減弱,來自太陽的熱力減少了,地球也就涼下來了,自然,從前的氣候經驗也就有了變化,原本降水豐沛的地方,因此乾旱,因為水循環中大量的富裕水分被凍結起來,不再參與到循環中了。

“說個有意思的事,敏朝對氣候地理教育的重視,比我們還要更甚。這些年來特科考試,圍繞小冰河時期的知識出的考題,回回都有三十分以上,為的就是讓所有特科考生都能把北方災害背後的道理學透——大家都知道了,且相信了,皇帝的壓力也能小一些。”

李苟盛用一種微帶諷刺的語氣說,“你看,如果沒有買活軍,上百萬的人都要死光了,可對朝廷來說,重要的還是朝政——死人無所謂,可不能讓他們在朝堂上有了把柄,被人拿捏了來說事兒。”

“包括救災也是如此,倘若不是其中還有利可圖,還有我們買活軍瞧著,朝廷對災民唯一的指望,大概就是讓他們快點餓死——最好是儘快被殺上一批,這樣,死人身上的肉,還不至於被餓掉了,那就還能喂給另一批災民吃,好歹能多活些人下來,也不至於太影響其餘地方的生活。”

人吃人!這樣惡心獵奇的事情,李苟盛卻說得輕描淡寫,包括其餘救災隊的隊員,也都司空見慣似的,還嘲笑葛謝恩,“看吧,謝恩妹子這臉色——早就勸你慎重了,這些事你哪裡懂得!我們這些北方老家的流民,嘿嘿,從小哪個不是聽著人市的事情長起來的。甚至——”

甚至,或許他們的親眷中,有些就曾是人市的貨物,又或者有些就吃了人市上買回來的‘羊肉’,因此才活下來的。這終究不是可以隨意拿出來玩笑的事,大家在災難麵前,故意擺出的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到這裡也不由地收斂了,他們輕輕地搖著頭,轉身又去做事了,卻已沒有了片刻前的活潑。而偏頭打量著他們的葛謝恩,仔細深思之後,卻忍不住輕輕地打了個寒顫。

“山陽道,全道都是如此麼……倘連山陽道都是這般模樣的話,那……本來就更缺水的山陰?”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將要進入怎樣的人間修羅地獄之中,也有些不敢去想了。

“倒不是全都如此,極端氣候也有個範圍,這也是這些年來的一個規律了,總有某一地,氣候極端得特彆嚴重,全道缺水的時候,這個州縣就是極致的乾旱。我們今日經過的這一段就是如此,本來冬春雨水就少,前些年連著三年,到夏天也一滴雨都沒有下,隻有幾場毛毛雨……”

河水斷流,就是氣候的直接結果,這也是人力難能去影響的事情,但樹木植被的消失,則是基於葛謝恩沒有特彆關注的理由:這麼乾旱,灌木叢肯定是枯死的,這就直接帶來了燃料的短缺。農民種不出糧食,有點餘錢的人家,還能上人市,沒錢的人家,隻能向著樹木索取。第一年把樹皮吃光了,第二年樹全死了——正好,到第二年大旱的時候,沒有新灌木了,這些死樹可以拿來做過冬的燃料,不然,沒有餓死,人就先凍死啦。

“第一年燒灌木吃樹皮,到第二年,燒死樹,吃稗子,吃死人,吃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到了第三年,如果還是旱,那就隻能走了,爬也要爬出去,不然真會餓死在這裡。”

李苟盛的語氣是很冷靜的,“你見到的,就是連續大旱的第三年,今年這裡應該還是沒下雨,看河還是那樣,河水沒漲……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再派遣救災隊過來了嗎?不是說山陽道的旱情已經結束了,而是這些地方已經不需要救災,幾乎沒有活人了。活下來的人全都走了,屋子都被拆了,能燒的東西全都當成燃料燒完了,除了水井,還有一些田壟的遺痕……這裡已經看不到什麼人類生活的痕跡了,就是徹徹底底的白地了。”

白地,真是一片蒼茫,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連自然的生機都完全消失了。在海邊常常能看到的一些人類活動的遺跡,什麼廢棄的破船,閒置在岸邊的木板,也全都消失得乾乾淨淨。葛謝恩怔怔地舉著千裡眼,四處搜尋著漏網之魚,似乎想要向李苟盛證明,這裡還不是什麼都沒有,人類至少還剩下了一點什麼,但她什麼也沒有看到,這片土地上甚至連鳥都沒有,鳥也飛走了,是啊,就那麼幾根野草,還能養活多少蟲子,夠幾隻鳥吃的呢?

比一切淒涼的意象更淒涼的,是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白骨都很難見到,災害就這樣平淡地抹掉了土地上的一切,李苟盛順著她眺望的方向,往前劃拉了一下,“這裡往深五十裡,基本都沒人了——海邊這裡還好,往裡走,有個村子,地動的時候裂開了一條大縫,房子就那樣掉進去了,過了一會地又合攏了,掉進去的人,什麼都沒留下來,屍首也沒有,房子的遺跡也沒有,當時在山上看到這一幕的村民,立刻就瘋了……那一次地震過後,接著就是大旱、鼠疫,我們在這裡乾過活——你看,前麵就是當時我們停泊的灘頭。”

船隻順著李苟盛指點的方向,順暢地往前滑去,沒有絲毫停留,經過了這片淺灘,往著前方的港口而去,葛謝恩遙望著淺灘,混濁的海水拍打著灘頭,那裡也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