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0.赤地千裡(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325 字 3個月前

就一如這一場慘烈的,毀滅了一個鎮子的災害,似乎除了在本地人心裡留下的,永遠的傷痕之外,也是什麼都沒有——葛謝恩甚至不知道李苟盛說的是哪一場災害,來自北方的災害報道年年都有,多到她們這些買地的二代,已經司空見慣,甚至對一次又一次的募捐感到厭煩了,對這些遙遠的消息,他們實在是不感興趣,也不知道誰會在乎。

——但事實是,葛謝恩逐漸認識到,事實上,原本的她們才是少數,才是無足輕重,報紙上所刊載的消息,才是真實的,極廣袤的世界中,人們所關心的、共情的、憂慮的奔波的,真正重大的問題。

不單單是災民本身,千裡迢迢奔波而來,雖然疲倦,但卻似乎沒人想要真正放棄的救災隊,在一次又一次的會議中被劃分出的巨量物資,不管是否情願,甚至完全放棄了一個政權的尊嚴,徹底淪為副手的敏朝衙門,都意味著,受災地正接受著來自遙遠方向的,關切而溫柔的注視。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救災如此吃苦,為什麼現實如此讓人沮喪,但救災隊員一邊抱怨卻還在一邊行動,這是一種……她也說不清,就如同此刻的她一樣,這樣的景象,見過了就不能無動於衷,總想著要做點什麼。葛謝恩終於感到了這種注視背後,身為同類的責任感。

它來自於六姐,卻不僅僅正是六姐,葛謝恩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所終於體驗和融入的一種集體的情緒,她隻能模糊地形容為——這大概是人類區彆於野獸……人類之所以是人類,之所以擁有文明的關鍵。曾經她對此毫無感知,而是一門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如今看來實在是有幾分可笑,現在,她終於感受到自己身上那股子格格不入的感覺,正在飛快的消滅,好像她在見識到了這一切之後,她終於真正地進入了群體之中,擁有了和他們共通的視角——她身上那股子不自覺的驕嬌之氣,刹那間就被海風給吹滅澆熄了。

她不再用輕蔑挑剔的眼神,去評估每一個接近她的平庸大人,轉而見到了他們的優點,開始去嘗試著解讀救災隊員背後,他們的人生中那獨特的傳奇——他們的職業前景或許沒有葛謝恩這樣光明,但所經曆過的險情,趟過的河流,卻都不是現在的葛謝恩能去比較的,和之前‘誰也看不起’的情況相比,現在的葛謝恩漸漸急切起來,她急於去理解身邊的每個人,如饑似渴地想要學習他們的長處。

葛謝恩可以感受到,她的同事關係好像也日益落地了——隊員對她一向是友好的,但藏在友好背後那股子隱隱的疏遠和掂量,隨著她的改變,也自然地逐漸消弭,葛謝恩不再是個來鍍金的、心高氣傲異想天開的所謂‘政治新星’了,不需要特彆的表白,同僚們隱隱都能感受到這一點,他們和葛謝恩的話也變多了,更願意和她分享一些自己的私事,發表較敏感的見解——這些見解往往是比較悲觀的,但葛謝恩也不奇怪,救災隊見到的全都是最負麵的情景,受到感染也很自然。

“救災……不可能這麼永遠持續下去的。不是這裡就是那裡,災害範圍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慘烈。你說是小冰河時期也好,天命不屬敏朝也好……反正我隻認一個理,那就是天老爺大概是真不想在這塊繼續住人了。那你有什麼辦法?就算是六姐,也一點辦法沒有。”

不止一個人是這麼想的,他們認為眼下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杯水車薪,隻能延緩北方貧蔽離亂的進程,最終還是要以整個北方往南方的大移民,作為終極解決方案。因此這些救災隊員往往都是南洋開發的狂熱支持者,很顯然,他們認定了這才是北方省道最終的出路。

而且,這些人個個都是很好的數學家,一和葛謝恩算起遷徙賬就頭頭是道,收不住口,“雖然這些年運走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自己跑到南邊北邊去……但你真不知道華夏到底有多少人!走的人比起來,真的都是少數,還有更多人依舊是留下來了!對於這種規模的遷徙,海路根本不必提,不算在內的,陸路也是有極限,現在再不打通一條走廊,就來不及了!”

但是,衙門對此顯然有不同的看法,似乎還是秉持著‘哪裡有難救哪裡’的念頭,並不想徹底遷走所有人。不可諱言,好幾個救災隊員因此對六姐是有不滿的,和從前的葛謝恩一樣,他們也認為這是六姐的軟弱和逃避,甚至會讓救災隊冒的風險都失去意義——不遷徙,就等於是承認了仍有很多人會因為本地的災害而死去,那既然都接受有人死了,為什麼還要派救災隊冒著生命危險去救災?

他們的不滿,讓之前也因為‘新模範’而對六姐心生不滿的葛謝恩,難免有些心虛,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情緒,在旁人看來或許也是荒謬的。因為她就不太能讚成這些隊員的想法——遷徙省道,怎麼看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說,似乎也沒有必要,畢竟,拋開了那些災情中心,山陽道其餘地方的日子也還過得去啊。為了這種事情,對六姐就心生不滿的話,會不會也太苛刻了,六姐……六姐也不容易呀……

的確,在三四天的航程過後,綠意也重新漸漸出現在葛謝恩的眺望裡了,正如李苟盛所說,在極端性氣候長期集中的區域之外,山陽道的生活還算是勉強能過得去:沿海也出現了熟悉的浮標和圍欄,還有曬鹽場的建築,這大大地寬慰了葛謝恩的心情——這些都是浮標,都是放籠的、養海帶的漁民做的標記。她就說,靠海吃海,海邊的生活固然可能清苦,但也絕不會就真的過不下去了。

等到他們停泊在港口,準備下船的時候,萊蕪港甚至還可以說是格外的繁華,甚至不遜色於雲縣。當然,這背後的原因,說起來也有幾分淒涼:這座城市聚集了大量流民,流民營幾乎已經成為了半永久性的區域。

葛謝恩在這裡學到了很多和‘山陽-之江’走廊有關的知識,比如說這條走廊現在已經改道了,從前,它是從海邊過的,這樣便於船隻運送口糧補給。但隨著災害頻生、旱情重重,現在已經改道為沿著運河走,因為運河雖然水位也下降嚴重,一些地方已經沒有行船條件,但至少還能供給流民飲水。當然,這樣的飲水無法保證衛生,流民病死率肯定有上升,但隻要有一條活路,也顧不得計較這許多了。

在萊蕪港,她見到了許多水泥建築,這裡‘買化’的程度是相當深的,同時也有一些在羊城港名聲不算太顯的名流,擁有相當的威望。譬如萊蕪總督武大人,就近乎是萊蕪的土皇帝,他等於是把買地的機構和敏朝衙門捏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體係,一些疏漏之處,則由武家出錢出力居中潤滑——由於萊蕪這裡工作的一大中心就是災民遷徙,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葛謝恩聽說,武大人雖然年事已高,但由於萊蕪港運轉得很好,朝廷不準他退休,生怕他告老之後,新上任的總督不知觸碰了哪裡,把效率給滯澀了,反而耽誤了救災大事。

本來隻知道,羊城港醫院最好的醫生,有一個就是姓武,不到萊蕪,真不知道武醫生背後有這麼個高官祖父,包括一個如此繁茂的家族……都說買地對敏朝大族不友好,這不照舊是有興旺發達的大族麼?可見有本事的人,到哪裡都混得不差的。葛謝恩雖然對於一切敏朝的老貴族,都有點敬謝不敏的態度,或多或少還包含了一些自卑帶來的傲氣吧,但現在性子有所更改,已能客觀看待這類家族在很多事上發揮的作用。

就說這一次,萊蕪就又出了七個人,和他們一起上路救災——雖然不是去過買地培訓的正規救災隊員,但卻得到了救災隊非常熱情的歡迎,因為這七人都是醫生,而且也多次參與過山陽道救災活動。他們大多都姓武,是武醫生的族人,另幾個外姓人,也都是受過武家指點的醫生。

“這一次武大人可是下了血本了!”

李苟盛和其中幾人是認識的,迎接這批外援入隊的時候,也不免如此調侃著,葛謝恩隱約聽了一耳朵他們的回答,“沒辦法……雖然不是山陽道本家,但範家來打了好幾次招呼,畢竟是親家的故鄉……”

要說萊蕪是武家的話,那山陰那裡,配合救災隊發力的,的確就是千金堂的東家範家了,葛謝恩的感覺是,在買地,他們接觸到的基本都是官府,但到了敏地之後,家族的痕跡就重起來了。包括買地的官麵機構,也經常要和大家族打交道。武家人入隊不多久,範家來接人護送的鏢隊也到了,可謂是給足了救災隊麵子,這也給救災隊預先了解山陰的情況提供了方便,李苟盛和這些人開過會之後,麵色就有些不好看了,隨後召集救災隊員一起,開了個小會。

“山陰的情況,可能比我們想得要嚴重一些。有必要把評級調整一下,從‘農業乾旱’調整為‘極度乾旱’了。”

他說,開始在黑板上寫寫畫畫,“沒有教材,現在我來畫一下樹葉,給大家講解一下山陰常見的一些樹木——你們要學會從樹葉來判斷科目,同時,把知識教給當地百姓——告訴他們什麼樹的樹皮能吃,又該怎麼吃……”

葛謝恩趕緊摸出本子來照貓畫虎,她心中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苦澀感:很諷刺,但的確,這是很嚴肅的真事,救災隊的教程培訓裡就包括了‘如何吃樹皮’,這是南方百姓難以想象的淒苦之事,但卻是北方百姓必須掌握的一門生存技巧。吃樹皮甚至吃土都也有講究,而救災隊就是要告訴百姓們,該怎麼吃才能活下去,才能保住未來的希望,留住本地的植被……天啊!活在這世上,光就僅僅隻是活著而已,原來已經如此不易!,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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