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救災隊對於中原道遷徙也不算太樂觀,“除非皇帝施展手段,否則,也不過就是忍氣吞聲應上幾句罷了,彆指望他們當真。且看皇帝是否有餘力顧及到中原道吧,此處災情還不算太重,指望不大。”
“那,在緩過一口氣,照顧到之前,餓死的這些人,豈不就是白死了?”
“確實就是白死了。”
葛謝恩對這個答案,從震驚、失落到習以為常甚至不再去問,隻用了很短一段時間。因為她的確也想不出彆的辦法來,人手是有限的,且這裡還是敏朝地界,她已是買活軍的吏目,便說不出讓買活軍直接派人前來乾預的天真話語。仔細想想,的確,除非皇帝從上而下施展手段,或者是那些遷徙去買地,學了一身本領的中原老鄉,回來組織災民,鬨出點事情來,殺了幾個大戶,衝擊過幾個縣衙,才能讓州縣上重視起來,依照買活軍的建議,出人出力,組織災民南遷。
但話又說回來了,隻要日子還能勉強過的下去,這些災民能起事嗎?這麼看來,還真非得等到死人了之後,才好走這麼一係列流程。葛謝恩深思之下甚至得到了一個非常荒謬的結論,那就是他們教中原道的百姓怎麼吃樹皮,甚至在宏觀上來說可能會害死更多人:
一些本來認為沒有活路,必須起來賭著性命鬨事的災民,現在知道還能這麼吃樹皮,頓時又覺得可以忍了。民間的力量,始終沒有到積蓄到可以改變局勢的程度,遷徙走廊始終沒有打通——那麼就還會有更多的,看不到的人,在忍耐中,用樹皮粉和觀音土填著肚子,一天天地消耗著元氣,末了也沒有鼓起勇氣去逼迫衙門,帶他們往南走,就這樣默默地餓死在家鄉了。
但能因為這個就不教嗎?似乎也是辦不到的。因為所見的那些精瘦而佝僂,簡直觸目驚心,和自己不像是一種生物的災民,對於視覺是個極強烈的刺激,葛謝恩變不出無儘的糧食給他們吃,就受到本能的強烈催促,總想要幫上一把,幫他們稍微緩解一下痛苦——要麼就彆讓她看見,看見了卻不讓幫,這是更大的痛苦。
她很快就放棄思索這類問題了,也不再留意縣官們那勉強擠出的笑麵背後有多少真心。災難就像是一具人肉石磨,從骨血中萃取出了人世間最深沉的醜惡,這樣的東西,看多了對精神也是摧殘,葛謝恩身體上還能支撐得起這尚不算是太艱難的旅程,但精神上卻有心力交瘁之感。她覺得這旅程太過於割裂:沿路所見的總是饑民,但這不妨礙席麵上的好酒好肉。
在這樣的時候,還能穿著綢緞衣裳,喝著好酒,吃著養了三年的老母雞,從韃靼草原上送來的小羊肉……葛謝恩也知道,救災隊也不便推拒宴請,少吃這一頓飯,對當地民生也沒有幫助,卻反而會直接得罪縣衙的地頭蛇,但說實話,這些美餐也令她食不下咽,有時候她甚至好像聞到了人市方向傳來的腐臭。
儘管她並沒有真正地去過人市,隻是在李苟盛的指點下,眺望過遠方一兩個背負著籮筐的身影,那籮筐下一路滴落著血痕,李苟盛說那是人血的味道,而葛謝恩——說實話,葛謝恩那時候就不敢再往下看了,她迄今不知道,這是把自家的人殺了拿去人市,還是去人市上買回的肉。
但是,這一切凋敝與蕭條,不妨礙城內的歡笑,細嫩的手臂從綢緞衣裳中伸出,擎著青瓷杯相碰。葛謝恩的食欲在這細膩白皙的肌理麵前消失殆儘——她總是忍不住想到那些人市上的貨物,葛謝恩料想,那些肉塊在下鍋之前,恐怕也隻是草草洗涮,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柔嫩。
但要說她希望正給他們敬酒的官吏也淪為人市上被高高吊起的兩腳羊,這似乎也超出了葛謝恩的底線,使得她格外彷徨,她找不準自己在這一係列事件中,應當秉持的立場和態度。
——但即便如此,中原道的情況,大體也還算是不錯的了,人市畢竟沒有遍地的開,隻有在一二貧瘠之地,有一點痕跡。除了那些佝僂的饑民,在路上也還能看到不少衣衫完整且麵帶血色的百姓,說不上胖,但也沒有骨瘦如柴。要說在買地,這是符合救災標準的,但在北方,這就還算是過得去了。葛謝恩很快就知道為什麼他們要直接穿越中原道,去山陰地界:他們橫跨中原道的時候,關口外已經是一片無常世界了。
根本談不上帳篷,仗著天氣還算暖和,災民就那樣在地上躺著,或者是依靠著自己推來的獨輪車,一家人警惕地輪流值守,總有一雙眼看著周圍,隨時準備把家裡人推醒,用拳頭保衛自己僅剩的財物——和生命,在這裡如果能聞到肉香的話,食物的來源是幾乎沒有任何疑義的,必然是人肉:也就是說,在這裡,稍弱一些的人,就是其餘人眼中的儲備糧了。
“根本沒法舍糧,我們也舍不起,我們也受災……吃樹皮的法子也沒法教,你看城外哪裡還有樹呢?就算有,這些人也等不到曬乾磨粉,沒有這個餘裕了。”
駐守虎牢關口的汜水縣令,啞著嗓子,直著眼,幾乎是哭喪著對救災隊說,“太行山自古稀樹,您教的法子,實在是用不上!我們河內也是連著三年大旱,也是民不聊生,現在——現在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放進來,那也是大家一起死,下官也立刻就要受到上峰的處置,可不放進來麼……”
不放進來,也要提防災民太多,衝擊關隘,若被衝開了,一樣是死!虎牢關又不算是天下險關,遠遠不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步。救災隊和他們一起,在關口俯視那遍地的蹣跚身影,視線掃過那一雙雙發著幽幽綠光幾乎猶如野獸般的眼眸,均都陷入了沉默。葛謝恩甚至忍不住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她心想:“我們該怎麼經過這些人?隻怕關門一開,我們的馬隊一出去,就是羊入虎口,頃刻間就能被他們生吞活剝!”
很顯然,鏢局也沒想到,在他們前往山陽接人以前,此處居然出現了這樣的變化,看來山陰的災情隻有更加急迫,才會在一月間讓這麼多災民蜂擁逃竄至此。他們的麵色也變了,彼此看著,有人忍不住低聲嘟囔了起來,“懷州都這個樣子了……老家的情況豈不是隻有更差?”
“再急也沒用了。”
李苟盛等救災隊員,也是第一次前來山陰,但此時隻能依靠他們的專業經驗來下決斷。李苟盛沉默了許久,還是下了決定。“虎牢關打不通,根本走不到天井關。救災隻能由此開始——準備兩塊壓縮餅乾,關外有水沒有?”
虎牢關就是倚河而建,水肯定是有的,否則災民也無法停留,早就渴死了。李苟盛說,“有水就行,拿籃子來,來兩個會說土話的鏢師,跟我們隊一起縋下去,火銃上鏜掩護!”
“是!”
立刻就有人從自己包中取出應急物資:兩大塊猶如磚頭般死沉死沉的壓縮餅乾,李苟盛拿在手裡,又有人從背上解下火銃,開始擦拭上彈,李苟盛回頭巡視了一遍,點了幾個人名,葛謝恩赫然在列。“戴上口罩,全副武裝,上吊籃,我們下去,先用一號方案,把災民的底盤一盤!”,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