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2.葛謝恩的死去(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957 字 3個月前

都說北方的土話相較於南方要好懂一些, 葛謝恩——她是會說好幾種方言的,白話、客戶土話,還有臨城縣的方言——對於這個觀點, 持部份讚同態度, 北方的土話多數在音調的變化上, 發音和官話背離得不算太多。

像是山陽道的這些救災隊員, 進入中原道不久, 也就能和本地人順暢交流了,山陰這裡的土話,聽起來更加含混不清, 但仔細辨認也可以約莫懂得意思, 這是個好消息, 否則, 救災隊的工作就更難展開了。

“我們是晉陽範家的鏢隊!”

“這裡有沒有人能做主!”

葛謝恩下樓的時候, 關口外已經傳來了喊聲,是他們早下去的鏢師, 但凡是關卡,肯定有吊籃,這種籃子就像是裝糧食用的大籮筐,一次可以坐一三名成年人, 因此大家得輪流乘坐。鏢師是最早下去的, 他們用土話這麼喊著,不過是一兩聲之後, 李苟盛也就跟著用相似的腔調喊起來了。

“我們是買活軍的救災隊!這裡有沒有人聽說過買活軍的,有沒有人信六姐布爾紅——信知識教!”

人群必然跟著騷動了起來,葛謝恩眺望了一眼,鑽進吊籃裡, 籃筐往下一沉,隨後搖動了起來,她的心也跟著縮了一下:平時關卡封門的時候,使者都是這樣縋著出入關口的,虎牢關這裡的吊籃,已是年久失修,這裡把守的是去山陰的要道,最後一次仔細修葺,應當還是在百年前韃靼入寇的時候了。

雖然因為這幾年的旱災疫情,重新又派了駐軍過來,但也就是整修了大門和垛口,拉吊籃用的軲轆,搖起來吱呀呀的,一副隨時脫軸的樣子,葛謝恩往下縋的時候,心裡也是捏了一把汗:這是從十幾米高往下縋,要是軲轆壞了,吊籃失手滑落,他們都得摔出個好歹來。

坐在這樣晃悠的地方,肯定沒人能安心,但除開她之外,其餘人都似乎已經麻木了,哪怕在途中大晃了一下,上方還傳來了驚慌的尖叫,其餘隊員也是不動聲色。葛謝恩想要抓著點什麼,都不知道該抓誰好,隻好緊緊地捏著板凳邊沿,吊籃才一落地,就踩著板凳翻了出去,她還是緩了一會兒,這才凝聚起力氣,翻出吊籃,搖了搖繩索,上方便把它又拉回去再送人下來。

十幾個隊員,就是這樣輪流下的關口,也幾乎是瞬間便被淹沒在了人群之中。這些災民見到關內終於有人下來了,哪有不激動的,能爬得動的,都是飛快地向隊員聚來。大家也都想說話,頃刻間,異味、口氣、喊聲和哀告聲,方方麵麵的訊息,幾乎立刻就讓五官都不堪重負,心理更是本能地就緊張起來了:是來救災的,可此刻卻如同受到了攻擊一般,立刻就想返身回到安全的地方,遠離這些嘈雜的危險源頭,甚至直接掐滅。

葛謝恩本來也多次想過,自己該如何在災區開展工作,可這會兒,心裡設想的那些細節、要點,全都忘得一乾一淨,渾身僵硬,完全不知所措,隻是本能地聽著李苟盛發出的指示,“列陣拔矛!”

至此,她才明白為什麼救災隊要演練這種圓陣:大家一起,以刺矛向外,做攢刺狀,圍成圓形護住一圈。若背麵有依憑,那就圍成半圓,大概這樣才能最好地護住圈中的物資。葛謝恩毫不懷疑,倘若沒有刺矛的威脅,這幫餓得失去理智的災民,說不準能把他們拽到地上,踏著他們的軀體去搶物資!

“做主的人出來!再靠近出矛了!”

耳邊是鏢師們急切的呼喊,可人群依然在前壓,葛謝恩攥著槍柄的手都在發顫,她往旁邊看了一眼,李苟盛也正看著她,眼神堅毅地對她點了點頭,俄而下令,“刺!”

或許這就是嚴格的,軍事化的訓練,其存在的意義了,在那一瞬間,服從命令成了本能,壓根沒去思考太多,也沒有任何掙紮,救災隊員同時出手,以千錘百煉過的角度,精準地刺入這些災民的心口,立刻就瓦解了他們的戰鬥能力。

‘噗’、‘噗’,幾乎是同一時間,不大不小的壓迫音和血腥氣立刻就傳開了,人群停頓了片刻,隨後才爆發出驚慌的尖叫聲,他們用比接近時更快的速度後撤,在後方的饑民壓根沒反應過來,有許多都被推倒踐踏,無數雙腳踩過去,立刻就沒了聲息。

救災隊就倚著關口的台階,對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們沒有什麼動靜,隻是一遍遍地喊著,“做主的人出來!”

“知道晉陽範家的人出來!”

“知道買活軍、知識教、布爾紅的人出來!”

逐漸地,在那些遠處觀望著的災民中,有些人走出來了。並且成功地排解了災民逃開時的紛爭,接近了救災隊,這些人看起來其實不比彆的災民好多少,甚至有些格外的乾瘦淒慘——在災民內部,學識、身份都不能保證什麼,心計和武力才是全部,便是原本家財萬貫,一旦淪落到逃難,也不能保證自己就過得比彆人強,該餓死還是會餓死,甚至還沒到餓死,就會被覬覦他們財富的人打殺。

但是,隻要熬過去了這個難關,隻要重新回到了社會內部,他們的機會就立刻回來了。在剛才他們能忍住不上前簇擁,這會兒,這些人也展現出了組織能力和溝通能力,即便他們也被極度饑餓攫取著,反映顯著的緩慢,但比起那些簡直像是活屍一樣,除了重複的祈食,什麼也聽不進去的災民,表現又良好得多了。

“我知道範家,我是……我們家以前是開估衣鋪的,做過範家的生意!”

“老朽曾開過家塾,看過《買活周報》……”

既然對買活軍有基本的認識,那就好辦了,李苟盛立刻用帶了山陰口音的官話,讓他們去組織災民排隊,讓他們跪在路邊不得移動,同時讓他們去打乾淨的水來,“你們總有木桶的吧!”

災民逃難不會什麼家當都沒有,如果沒有桶,都無法取水,桶肯定是有的,而且桶的主人不敢離開這寶貴的財產,就順理成章地承擔了打水的責任,李苟盛讓葛謝恩開始調粥,“稀一點,稀一點!這裡這麼多人,一個人都要喝一瓢的!你看著來調!”

這時候,是講究不了什麼衛生的,更談不上燒熱水來泡壓縮餅乾,葛謝恩已意識到情況的嚴峻:熱水泡,泡出香味來怎麼辦?都不說大家喝熱粥會不會把嗓子眼燙起泡了,就這麼十幾人,幾百上千的災民,聞到香味的那瞬間都能讓人群瞬間失控!

她這時候才知道,為什麼救災隊帶的物資最多的就是壓縮餅乾,這種板磚一樣的壓縮餅乾,應該本來就是為了救災而特意生產的。一塊就能配出一大桶的稠粥來,不過這當然是最理想的情況,事實上大多時候,要供給這麼多人,也就能給他們吃點帶了香味和油花,有一點細糧影子的稀湯。

葛謝恩很儘力地做事,她要來一個空桶,把餅乾放進去,從背囊裡拿出鐵鍁頭,拆掉矛頭,安在火銃上,對著這板磚一陣亂砍亂鑿,把堅硬的餅乾鑿成小塊,桶的主人有幸靠近救災隊,直著眼看她在那裡砍,時不時蹲下身仔細地尋找飛濺出的餅乾屑,這就顯示出葛謝恩的遠見了,餅乾在桶裡,沒有什麼食物碎屑濺出來,主人也不過時不時拿手在沙土裡沾一沾,分辨出隻是沙礫之後,又遺憾地咂嘴搓搓手指,他絲毫也不介意泥地裡新鮮的血汙。

等到水打回來之後,葛謝恩和其餘幾個隊員,就開始使勁地在桶裡攪和,讓餅乾碎塊融化,李苟盛有豐富的經驗,讓災民中的幾人在附近升了一堆火,大家把水桶架在火邊,借著一點熱力,餅乾在溫熱的水裡融化得就比較快了,但又不至於燙嘴。

這樣第一桶比漿糊還稀得多的麵湯做出來之後,李苟盛等人就開始分配,一個人一勺麵湯,那勺子實在不大,幾乎就是海碗的一個碗底,勺子都是特意帶來的,就是用嘴來接,這一勺也不會讓人嗆到。

開始分麵湯的時候,隊伍裡起了輕微的騷動,但是因為大家都跪著,敢於起身的都被救災隊員不客氣地踹了一腳,秩序很快又得到了恢複,就這樣輪流加熱攪和,第一輪麵湯分完了之後,人數也點算出來了:虎牢關這外頭的空間有限,畢竟是山間險道關口,聚集在此處的災民數量不算是太多,算上那些去山林裡覓食未歸的,具體人數在三千多人左右,不算四千。

這數字,和受災總人數相比,簡直就是滄海一粟,葛謝恩讀報時讀到都要發笑!但這三千多人擺在此處就是紮紮實實的一座大山,讓她幾乎束手無策:救災隊帶的物資,夠三千人吃幾頓的?這裡已經遠離買地了,運糧不但速度慢,而且損耗也大,如中原道沿途州縣所說,他們也在受災,葛謝恩自忖,本來這些州縣就是雁過拔毛的做派,又有了本地受災的名頭,不管出於什麼心理,截留是必然的結果。要說從買地運輸補給,這幾乎無法指望!

救災隊的局麵,是大家共見的,本來的盤算並不適用於此刻:範家出麵來協調救災,是希望救災隊帶去疫苗,他們自然有糧食儲備,是準備拿出來配合兩套衙門班子救災的。救災隊更多地是起到一種監督和見證的作用——確保範家的行為符合買地的規範,敏朝的衙門有了見證也不敢發旱災財去中飽私囊。

現在很多地方都笑稱,敏朝皇帝發十道中旨,不如救災隊說一句話,隻要救災隊在場,敏朝衙門或者顢頇無能,但卻絕不敢吃拿卡要,個個都立刻就儘忠職守起來。這些官也怕——這要是上下其手,被救災隊抓住處斬,再配合《買活周報》一宣傳,錦衣衛登門抄家,那是人、財、名皆失,不但自己什麼都沒有了,闔家人跟著受連累,數百年的清名也要毀於一旦,甚至說,有心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直接就把老家給搶了,以‘群情激憤’作為借口,搶人搶錢,家破人亡的也不是沒有。

有些窟窿大的州縣,救災隊一到,知縣上吊的都有,這是葛謝恩聽說過的笑話,但這些笑話是基於一個基礎,那就是本地到底還是有糧食的,隻是糧食被某些家族藏匿了起來而已,隻要解決這個問題,災民這裡摳摳那裡挖挖,堅持著遷徙起來,很多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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