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2.葛謝恩的死去(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957 字 3個月前

但虎牢關這裡的條件是近乎於絕望的:中原道自己也連年旱情,就算有餘糧,救災隊無法要求他們賑濟山陰的災民,而且餘糧也不會存在虎牢關,這就是個小關口,養了數百兵士,兵士自己的供給都不算很充足。

要說天井關,也就是南太行徑的起點呢,他們也是沒指望的,在發粥期間,李苟盛已經和鏢師一起了解了天井關的情況:天井關所屬的澤州,素來有山陰小天府的稱呼,地處盆地,氣候濕潤,一直以來是山陰境內重要的產量地。

但沒人能預料到,澤州今年也遇到嚴重旱情,幾乎是預期要絕收,而又因為山陰境內鼠疫肆虐,各道不許山陰流民入關,都是嚴防死守,這些災民無處可去,幾個月光景,澤州也就勉強保住一個州治,下頭的縣鄉亂得不可開交!這裡很多災民,不是吃光了家裡的餘糧,而是被亂民洗劫,糧食被搶走了,茫然之下隻能逃荒,走到虎牢關這裡,因為連日沒有吃食,又不知道怎麼掘樹根吃,快被活生生餓死了。

“澤州富裕些,民風安穩,以耕讀為主,不像是晉陽、雲中一帶,土地貧瘠幾乎沒什麼出產,百姓自幼就有離鄉闖蕩的覺悟,腦子也靈活。這些百姓,見識非常有限,昏頭昏腦的,又餓過頭了,一個個也就是隨大流,人家走他也走,人家停他也停……嗐,這些人雖然跟著走到虎牢關了,但也隻是災民中的那些豪強眼裡的‘兩腳羊’罷了!”

葛謝恩因怕大家不夠吃,調得太稀了一點,李苟盛居然足足發了兩輪粥,這才把壓縮餅乾發完,此時已是暮色西沉,糧食發完之後,災民便被許可起身自去渡宿,星空之下,道路兩邊隱隱也映出了跳躍的火光,還有一種隱晦的,時而帶有焦糊味的油脂氣息:這些災民聚集起來,幾天就把虎牢關外的一點植被全砍光了,因為夜裡的確需要照明和取暖。

至於說那股油脂味道,來源也是顯而易見的,在如此突出和絕望的糧食問題麵前,甚至葛謝恩都有一種冰冷的認識:她認為這或許也是務實的決定,不然呢?真指望幾千人都靠那麼兩勺稀湯活著啊!

對於災民間幾乎是自發的行為,救災隊是不予乾涉的,也不去討論,比如,剛才那些屍身是如何分配的,為了獲取到幾塊肉,又會有多少人做出怎樣的交易。他們圍坐在城門外,默然地喝著燒開過的河水,啃著自己的壓縮餅乾:救災時這也是他們的口糧,救災隊不敢帶罐頭這種有香味的食品,而且這種時候也顧不得計較衛生了,能把水燒開已是不錯的條件,更惡劣的情況下,旁邊就泡著死人的水,經過簡單澄清也還是要喝下去的。

大河水和大江水比,有一股刺鼻的泥腥味,但葛謝恩連眉頭都沒皺,幾乎是機械地飲用著溫水,衝下嗓子眼裡的食物殘渣,她時不時抬起眼,越過火光,眺望著遠處影影綽綽倒臥著的人形,葛謝恩的夜視力很好,她隱約能望見人堆中有些幽暗的眼睛,渴望而向往地望著他們,這讓她的吞咽變得很困難。

“謝恩。”

身邊傳來低沉的聲音,一下讓葛謝恩回過神,同伴並沒有看她,而是撥弄著篝火,以一種心知肚明的語氣提醒,“你是知道紀律的,關於吃食,再重複一遍。”

她立刻激靈了一下,幾乎是本能地複述,“不能把口糧分給災民,一次也不行,一口也不行。”

“理由呢?”

“分了一個人一口,就會有一百個人都來要一口,我們沒有這麼多……而且,從我這裡要不到,他們會向彆的隊員要,會給同事帶來麻煩……”

“嗯,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要吃飽了才有力氣乾活。六姐花了很多錢和很多糧食,才把我們送到這裡,不是為了讓我們在這裡和災民一起餓死的。”

同伴的語氣是低沉且冷酷的,“我們的目標是救下儘量多的人,即使這意味著——就算有人在你麵前餓死——”

“我也……”葛謝恩閉了閉眼,重複說了一遍,語氣比之前要堅定多了。“我也不會把我的口糧分給他們。”

她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荒謬:多奇怪,他們是為了救災來的,但首先要鍛煉的,卻是眼睜睜看著生命在麵前流逝的狠心。

葛謝恩對救災隊的理解,是漸進式的,她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地理解為什麼救災隊員都有點兒憤世嫉俗,因為她也受到了這些隊員所承受的,可以說是極其殘酷的傷害。她讓自己閉上眼不要去看,不要去看那些人影中明顯幼小且孱弱的身形,兩勺麵湯——救不活的,一個快餓死的孩子,兩勺麵湯怎麼夠呢?

為什麼非得是她來見證這些,承受這一切呢?

或許是在外界受到了太多的刺激,她對於外在的殘酷已經有點麻木了,轉為了完全的自我中心,入睡前,葛謝恩幾乎對於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重壓而有幾分憤憤不平了,她不禁也埋怨起了組織局——為什麼要把她送來這裡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她不知天高地厚,做了那樣的要求,以至於決定給她一個下馬威嗎?

這天晚上,她理所當然睡得很淺,葛謝恩在淩晨猛然驚醒,發覺自己臉上一道道發緊,伸手搓了一下,似乎是在夜裡乾涸了的淚痕,她這才知道自己睡著後或許是哭了。她茫然地在曦光中眺望著台階下靜謐的晨景,數千人橫橫縱縱地睡在荒地裡,處處都是篝火的殘煙,有些黑乎乎的人影在遠處蠕動著,葛謝恩慢慢地意識到,他們好像是在偷東西。

但是,她也沒有力氣和願望製止他們,葛謝恩隻是木然地凝視著這一切,在數十步之外,有個人影動了一下,爬起身來,往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從地上抱起了一個小小的,軟綿綿的東西,慢慢地往水邊走去。葛謝恩望著他的舉動,幾乎沒有意識到他在做什麼,直到看著這個人,把那小小的身影拋到了河水之中,她的雙眼才猛然睜大了。

這是他的孩子——這孩子死了——

思維就像是在泥地裡推動著的獨輪車,慢慢地趕上了雙眼:這個人——他雖然無法阻止自己的孩子被餓死,但卻也不想讓他成為自己又或彆人的食糧,所以隻能悄悄的,在深夜中忍耐著,不敢發出一聲痛哭,於日出以前,把孩子送到河水之中——

她看著那道身影徘徊著,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也要沒入水中去,結束這無邊無際的絕望,但最終還是翻過身來,蹣跚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處,抱著膝蓋蜷縮起來——葛謝恩現在已經能明白這個姿勢的意義了,這個姿勢可以讓膝蓋頂住自己的胃部,這樣就沒有那麼饑餓了。

人類,真的是最奇怪的動物。她茫然地想,有時候,人性竟可以克服最本能的饑渴,讓他們在絕對的燒心的饑餓之中,仍然做出明顯不符合利益預期,甚至自相矛盾的行為,這個人明明還想活著,卻依舊親手把可以交換來食物的親人送入了河水中,即便,他還是這樣地想活著——

“真是不該。”

李苟盛不知什麼時候也醒了,他似乎也和葛謝恩注意到了一樣的細節,而如此平淡地評論著,葛謝恩驟然轉頭看著他,李苟盛也看了她一眼,表情沒什麼波動。“拋屍會汙染河水,現在這條大河是所有人的飲用水來源,應該儘量避免任何汙染水源的舉動。”

儘管如此,他畢竟也沒有阻止這即興的水葬。葛謝恩和他對視了一會,竭力地隱藏著自己的絕望,但成效不是太好,李苟盛對她微微地點了點頭,像是對她的情緒表達理解和寬慰——葛謝恩委實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做出要求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最艱苦的地方並不僅僅是□□所受的辛苦,還有心靈所承受的,幾乎是摧毀般的災害。她今年才堪堪十六歲,她怎麼能承受得住這些!

是的,李苟盛也讚成葛謝恩的感慨,但是——已經無法回頭了,葛謝恩打了鼠疫疫苗,已經進入了災區,她隻能繼續往前走去,李苟盛也不會允許她把責任丟開手。歸根到底,這也是社會的真實,或者不如說這才是廣袤大地上,除了買活軍所在的那幻夢般的桃花源之外,所要麵對的真實。葛謝恩的父母,李苟盛……太多太多的人就是從這樣荒蕪的絕望中頑強地掙紮著活了下來,甚而連六姐也是這般災民的後代,在年幼時也經曆過這樣的跋涉遷徙,葛謝恩憑什麼覺得這是她不該承受的東西呢?

不知不覺,眼淚又滑落了下來,在曦光之中,葛謝恩無聲地落著眼淚,她的腸胃是飽足的,可卻依舊感到了一股鑽心的空虛與饑餓,好像有一部分的她,也被拋到了河水之中。她知道這一輩子她將永遠不能釋懷如此的疑惑:昨晚當她飽餐著壓縮餅乾時,那孩子是否正在夜色中,貪婪、饑餓而又向往地望著模糊的火光,望著她,是否在對於美食的憧憬之中,雙眸倒映著她的身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知道,過去的葛謝恩就在這火光中已永遠的死去,可葛謝恩也彆無選擇,她隻能不斷地不斷地往前行,行到更深的絕望之中。她所在乎的、追逐的,執著的,都再將和從前不同,她依舊不會說從前的執著是錯,可現在她已經知道了,有太多東西比那些執著更加重要,她想,為什麼人生在世,要承受這樣的苦難?什麼道統是否純正,什麼堅信,眼下她已再不在乎,葛謝恩隻是迫切地想要知道,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把這些百姓中災害中解脫——少死一個人吧!哪怕隻是少死一個,都是好的!

買地……如果把這些地方納入買地管理……

這個從前她不會讚成,認為並不現實的想法,一經冒出,便立刻迅速滋長了起來,葛謝恩帶著一股全新的感悟來看待這個想法:對啊!的確!如果本地是由買活軍管理的話,其實很多悲劇都不會發生——太多因素簡直不勝枚舉!不管怎麼說,買地總比老衙門要好得多了!實際上最大的救災辦法是顯而易見的——

那就是,想方設法促成北地歸於買活軍管理,讓六姐真真切切地一統華夏,成為天下的主人!,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