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是無可非議的,救災隊的離去並非是畏難,祖縣令抓著馬韁繩的手,不好意思地微微鬆了一鬆,李苟盛又道,“我們往回走時,也會和知府商議,或者讓虎牢關開門放饑民進來,讓他們轉道去江北,給一點糧食——或者也會讓他們送點糧食來虎牢關,給饑民們一點盼頭,不至於讓你太難做!”
有了這句話,祖縣令就放心了,一揖到地,對救災隊員行了大禮,“大恩不言謝,多的話,在下也不說了,諸位都是高義的君子,隻盼著上天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度過此劫,來日再見,當把酒言歡!”
說著也不再送,隻是站在路邊,對大家搖手送彆,隊伍走了老遠,回身看去,還見到他的身影猶自矗立不動,望著隊伍,雖然也有幾個隨從,但卻特彆顯出了格外的淒清來。
“他也不容易,一路走來,我們在虎牢關的飲食,是最清苦的。”
葛謝恩對這祖縣令印象很不錯,回頭看了幾眼,也輕輕地歎了口氣。說實話,她對中原道能否給虎牢關送來糧食,也並不是很樂觀。因而這一聲歎息中是有些惋惜的,李苟盛聞言,也是點了點頭,“越是心善,在這亂世中就越是艱難。希望他能有些運氣吧,真能再見吧!”
他轉過頭就吩咐隊伍,“這一路上,歇宿時往外傳話,就說虎牢關要被災民攻破了,災民身上都帶了疫病,讓大家快些組織逃命去江北!”
啊?!
葛謝恩吃了一大驚——這不是在公然傳播謠言嗎?一直以來,救災隊一直在辟謠、科普,怎麼今日——
“隊長?”
不止是她,還有些隊員,對於李苟盛的決定也不太理解,紛紛出言詢問,隻是因為對李苟盛的敬佩,語氣不算抵觸。反倒是那幾個範家鏢師,神色都是一動,仿佛頃刻間有會於心。李苟盛解釋道,“大家都知道,中原道是沒有糧食去做賑濟了,至少州縣是舍不得拿出來。但澤州情況那麼差,大家不肯往北走,必然南下。整個澤州總不至於隻有這三千人吧?虎牢關周圍不算險要,你們說,若無糧食賑濟,需要幾千人就能把它攻破?”
以昨日大家看到的防禦陣容來說,葛謝恩估摸著大概五六千災民,就是虎牢關的防禦極限了。她呼吸一頓,意識到虎牢關被攻破基本已經是必然的事情了——湧入虎牢關內的災民會做什麼,也是可以預期的。
這些人凝聚成的力量,在本來已經很困窘的中原道上,就猶如尖刀一樣,難逢敵手,或者說,州縣、地主可能還能抱團抵禦,但小村鎮隻有被劫掠的命運。而且,秩序一旦失去了,又會重現‘饑民浪費存糧’的惡性事件。很顯然,李苟盛判斷,中原道不日即將騷亂,他認為比起留在當地,讓能走得動的百姓帶著自家的存糧趕緊走,去江北,在大局上來說,最後總損失還能少一些。
災民攻破虎牢關的話,扼守虎牢關的祖縣令,他的安危……難怪李隊長說,希望他真有運氣,大家才能再見。葛謝恩忍不住又扭頭看了一眼來路,祖縣令那欲說還休,帶了點羞澀的文秀麵容,似乎又在眼前重現。這是個典型的舊式書生,人品大概是不差的,隻是沒有什麼能力,雖然身臨前線,但對局勢束手無策,葛謝恩不知道他在和眾人道彆時,是否也預見到了自己凶險的將來,而也最終選擇了平靜地接受。
又有許多人要死了,不單單是澤州的災民,中原道也將被卷入混亂之中。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老天爺要收人了,似乎誰也沒有辦法,誰都不能責怪,誰都隻是滔天巨浪中,竭力掙紮著隻露出一個頭的溺水者。
葛謝恩不說話了,她垂下頭,似乎都失去了悲哀的力氣,李苟盛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安慰她,隻是話不算很好聽,“所以說,要再見他,真得要點運氣——他也要,我們也要,我們去的地方可是疫區,誰知道有幾個人能囫圇著回來呢?”
是啊,這話也有道理,他們難道還是去享福的?不知為何,葛謝恩聽了這話,心裡反而放鬆了一點,好像因為她自己都自身難保了,反而可以理直氣壯,不用去想太多。她勉強提振了精神,也是笑了起來,“說得是!人生在世,誰知道明日如何?我們都是自找苦吃的傻子,腦子本來不好,想太多做什麼?”
隊伍裡,立刻就傳來了多人的哄笑聲,大家似乎都被葛謝恩這句話給逗樂了,“哈哈哈,說得是!不過是一群傻子罷了!”
“苦中作樂也要樂!樂得一日是一日!”
更有人引吭高歌,唱起了買地的新俗調來,“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隻記今朝——唉!如果這裡真有海,那就好了!”
“哈哈哈,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
存在歌聲中的煙雨,在真實的江山之中,似乎化為了那淡黃色的塵沙,把人們臉上的麵紗打得臟汙,但仍不減這突發的豪情,馬隊說著笑著,抖著韁繩,身形顛簸,迅速消失在了蒼莽濃黑的石山之中,一頭撲進了紛紛擾擾的世上潮水之中,把一切憂慮都拋諸腦後。葛謝恩似乎也遺忘了過去一晝夜的見聞,在口罩下格外刻意而縱情地大笑起來,肆意嘶吼著那瀟灑的音調,“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一襟晚照……”
在這天之後,她再次聽到虎牢關的消息,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當時他們正在入晉陽的路上,已經正式進入疫區,這裡因為過礦的緣故,有買活軍的辦事處,消息也比較靈通。葛謝恩跳下馬背沒多久,就聽到了路人的議論。
“虎牢關破,山陰的饑民進入中原道,中原道的百姓收到消息,拔腿就往江北逃……唉,看來今年也不是太平年景,不知道旱災要持續到什麼時候,難道……”
難道,我朝真要亡了嗎?
這個問題,雖然含在嘴裡沒問,但大概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感慨了。大家交換著眼神,搖著頭,委婉地表達著自己的憂慮,“反正……如今北麵是更亂了……”
“也不知道我們京畿這邊,能不能守得住……我們這還有瘟疫……”
接下來的家常,葛謝恩便不再留心了,她嘴裡哼著的‘滄海一聲笑’小調,驟然而止,刹那間,現實似乎重新撲麵而來,她又在蒼茫群山、濤濤濁流之中,見到了久久矗立,舉手作彆的祖縣令。奇怪的是,他們分手明明在早上,可記憶中,葛謝恩卻分明見到殘陽如血,灑落在關城內外那一張張麻木畸形猶如骷髏一般的麵孔之中。
她見到大河濤濤,卷起狂浪,那濁黃色的河水不斷上漲,將一切吞沒,那一個個鮮活的人影,轉過身去,沒入河中,連絲毫痕跡都未曾留下,隻有一點血色泥塵——卻又很快被新來的人影蘸著嚼吃了,令他們那消瘦如骷髏的麵容上,浮現出了一點得到補益的,進食後的滿足來。
祖縣令在送彆的時候,都想些什麼呢?葛謝恩不知道,她的回憶似乎也出現了錯亂,這一次,在她腦海中的畫麵裡,祖縣令那單薄的身影站了很久之後,終於轉過身去,步履沉重,卻堅定地走進了山勢邊那高軒威嚴的關城之內。
葛謝恩想,他大概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因為她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是她自己現在的表情。她不由得又甩了甩頭,迫著自己發出了一聲短促而突兀的苦笑,便把一切情緒甩到一邊,轉過身小跑著,重新沒入隊伍中去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