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完正文,心情便極是鬱鬱,隻覺得前途灰暗、世道多舛,趙夫子連學生也懶得管了,默默用了一盞茶,這才去看右下角附著的《謝聽話的一封信》,才看了幾行,他有一口氣方才是吐了出來:還好,原不是告了就受的,到底還要實證相佐!就說嘛,買活軍怎會冤枉本分實在的人家!
謝聽話此人,按趙夫子本心來說,自然不算是什麼正人君子——出麵告發宗族,本就是落井下石的忌諱之事,更不說他告發的還是親父、嫡母與長兄,在禮法上來說,長輩德行有虧,為人子女的也隻有默默忍受,設法周全,這樣公然首告,還改了姓名,取了‘謝聽話’這樣的名字,可見其人所言哪怕不假,也必定是個毫無氣節的奸佞小人。
尤其按文章中所說,買活軍的一貫做法,以及延平郡王年紀,其母年紀推測,謝聽話年歲不大,又不曾得寵,也自然不會有從犯的嫌疑,二等罪犯,不過服役七八年而已,九年是最多了,如今刑期都已經過半了,還突然興出這樣的風波,導致買活軍發了‘砍頭令’,趙夫子心底對謝聽話不免是十二萬分的看不上,但卻又不由也想:隻怕是礦山的日子實在太苦,把原本好好的人兒風骨全都折磨沒了,才有這樣的事。
謝聽話的信裡,卻是開宗明義,一開始便說了趙夫子心中的幾處關節:先說誣告的疑慮,信中說道,‘諸位仁人君子,與鄰居難免罅隙的,見了文章必定有無謂的擔心,卻是大可不必如此,六姐聖明,遠在諸位想象之上,此次由我首告之罪,若不是尋來幾方人證,又有屍骨為憑,也萬萬沒有這樣容易定罪,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隻要不是屢出人命案子,一些鄰裡商戶的糾紛,倒也沒有那樣容易就家破人亡了,買活軍辦案程序嚴格,更士更是誰的情麵都不看,便是如此鐵證如山的罪過,也將我審問了數次,言行舉止深有法度,絕不會冤枉了一人。’
趙夫子一看,心底便是一寬了——說到底,他們家每年和佃戶談租子,少不得雙方對壘,也有彼此鬨事的,要說私下放債,年終追債,在富戶中也是人之常情,但要說勒逼著債客賣兒鬻女,乃至年年鬨出人命案子,那也是不能的。一府之中,這樣目下無塵膽大妄為的架勢人家也不會多,否則城裡亂成什麼樣子了?
若是按這樣所說,最多是家中清出賬來,把那些利息高於《大誥》規定的欠條通通燒掉,那便死無對證了,倒也不愁被人接團誣告,栽派些逼良為娼、逼死人命的罪名來。在闔家倒黴的威脅之下,按著買活軍的老規矩,趙家分家獻田,忽然間也變得很可以接受了,若是要被誣告了送去礦山,那確實心裡也是接受不能。
再往下看去,便是說到自己為何改名,在礦山中的生活如何,為何首告了親父:‘若有那族中確實做了不法之事,自己並未幫手,卻也被連累著入了礦山的,萬勿灰心喪氣,覺得一輩子就此斷送,須知道,對買活軍若是真正無用,永不接納之輩,早已死了,若是活了下來,那便仍是買活軍的子民。我等在礦山中,名義不是服刑,而是勞動改造——這詞語是極精確的,因我等自小不事生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早已習慣了不為生計操勞的日子,看人之時,每常又懷著等級之念,自以為自己高高在上,和買活軍中其餘活死人壓根就不是一片天地的人。’
‘這樣的態度,便是沒有判罪,流落在買活軍治下,又能有什麼好呢?大膽說一句,隻怕也是餓死的命。礦山中雖然有勞作之苦,但本意卻是通過勞動,對我等進行改造,令我們從根子上扭轉了這些【人上人】的念頭,如此,改造結束之後,方才能安身立命,重新找到自己的活路。我等在礦山之中,一應福利從不敷衍,和那些非是勞改,隻是入內做工的活死人,飲食起居並無差彆,可見六姐心中,依舊視我們為自己人,改造結束之後,照舊被社會接納,並不愁生計無著,暗淡至死。’
看得出來,他這番話是真心實意,全是掏心挖肺懇談的口吻,趙夫子雖然自忖並無去礦山的風險,但看了心裡倒也舒服了些,暗道,“六姐菩薩心腸,買活軍行事果然還算寬仁,若是換了彆的軍隊,改朝換代之時,進城以後,富戶皆殺,走到哪裡屠城到哪裡,也不是做不出來,橫豎農戶在村裡,城裡活著的都是些可有可無的人,除了工匠以外,便是都殺了也沒什麼妨害。”
再看下去,謝聽話便說起了自己首告父親的原因,‘我自小在郡王府長大,因為母親的緣故,遭了長兄不喜,時常派下人前來嗬斥責打母親,王妃也是冷而淡之,從小待我頗好的丫頭,因為衝撞了她建藏屍密室,回到我身邊便惴惴不安,私下對我吐露實情不久,便被滅口殘害。父親對我,也是視若無睹,可笑是,即便如此,自小被仁義道德教養,入了礦山之後,我仍然從未興起過告發長輩的念頭——不僅是覺得孝字大過了天,這樣做似乎違背了什麼天公地道的道理,另一個想法,也是害怕自己真這樣做了之後,哪怕減刑出去,也被旁人不齒,都認為我是個不肖子孫。’
原來這其中的道理,他也清楚,但謝聽話又說,‘平心而論,究竟是害怕被社會排擠多呢,還是打從心底認為子不言父過多呢?子為何不言父過呢?仔細想想,父母對我有何恩義?便是給我吃穿,我也因此做了苦役,算是贖了些罪過,父母生育子女,是父母的恩義嗎?’
‘我心中認母親,是因為她生了我,愛重我,自家過得艱難,還想方設法關心我,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便是我其實是從王妃的肚子裡爬出來,我也依然認我母親做母親,既然那幾人從未以子待我,我為何要以父兄待他們?難道我離開了我的姓氏,我的名字,我的宗族,我便不再是我了?’
‘不!便是我改了姓氏,沒了名字,我依然是我!誰養育了我,誰才真正配做我的父母!我母親自小養育我,關懷我,她便是我唯一的親母,再無什麼嫡母之說,我在買活軍學曉了新知,打開了胸懷,見到了新的世界,謝六姐便是我的尊長!不瞞大家說,我改這個名,最初不過是為了在礦山好過一些,但今時今日我卻覺得這名字改得很不錯,我受了買活軍的養育,成了一個新的人,我隨六姐的姓氏也是理所當然!’
‘是誰說一個人終生隻能束縛於宗族之中?是誰誇大生育之恩?正是宗族自己!生了你,並非有恩於你,好好地養了你,公平地待了你,那對你才是有養育之恩,誰養育了你,你便是誰的子女,天下各大興旺宗族之中,如我這般處境的子女難道還少了去?今日我掏心掏肺對你們說一句,休要猶豫,你們隻將委屈咽下,睜眼看去,將來買活軍一到,便將你們從宗族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從今以後,再不必忍氣吞聲,侍奉著那些猶如陌生人一般的老爺太太,靠雙手自食其力,頂天立地活在天地之間,哪怕日子苦些,心頭暢快!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受那什麼狗屁宗法禮法的冤屈!’
若說趙夫子看了這封信前頭的字句,還稍微氣平些,讀到這裡,卻也是瞠目結舌,雙手微微顫抖,忽而又放下報紙,掃了那三個學生一眼,想道,“不得了,不得了,買活軍做事,素來是有的放矢,而且最喜挑撥離間,分化敵人!”
“原本這個砍頭令一出,大族必定寢食難安,精誠合作,要將買活軍的影響力從自家所在的府縣驅逐出去,可謝聽話這封信一登,他們哪還有這樣的閒心,怕不是要互相猜疑,彼此內鬥,早就內亂起來了?”
“天下各大興旺宗族之中,如我這般處境的子女難道還少了去?是啊,難道還少了去?光是台下幾個學生裡,就坐了一個被慢待的嫡出少爺呢,小小年紀便沒了生母,後母待他也刻薄,他看了這篇文章,心裡又當做如何想,王老爺看了這篇文章,又當做如何想?隻怕原本還算是齊心的宗族,此後也是麵和心不和,彼此各留一手,哪怕是買活軍不來,不出幾年也要衰敗了下去……”
“好一個謝聽話,好一個買活軍,這封信……這封信看著瑣碎,也沒什麼文采,為何能登上頭版?隻因這是買活軍投石問路之舉——買活軍這是所圖甚大,這是,要斷了孝治天下的根基,斷了宗族的根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