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管家自然也是看了報紙的——現如今,買活軍周圍接壤的這幾個道,要尋一點營生的,至少也要會認拚音——學會拚音,確實認字是快捷得多的,因此民間開蒙課,現在還教授三字經的已是極罕見,許多從買活軍處回流的百姓,工閒時都開拚音課,來上課的哪怕給幾個銅板,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如此,這些地方的印坊,竟也逐漸改為橫排印刷,標注拚音,本地官府也是裝聾作啞,最新一期報紙出來,更是如此了,誰願意沒事找事,給自己找些罪過背在身上?
學不會什麼橫平豎直,難道還學不會bo po mo fo嗎?便是成年人,認得拚音也不算太難,如此,由拚音而發,一步步閱讀認字的人群,日積月累,在民間已是極恐怖的數字,學會了認字,就會想要讀報,本地的印坊,翻印買活周報、國朝旬報售賣已成潮流,從運輸、翻印、售賣,形成穩定的擴散渠道——而且,周報比旬報受歡迎得多。
因此,哪怕是管家,也是幾乎期期報紙都不落下,對於那篇《曆史問題處理》,怎能沒有看到?亦是憂慮頗多,對主人的說法居然並不反對,道,“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要尋罪證容易,尋到沒有做過一件事的證據,何其難也?老爺前些年因爭城南鋪子,和程家結仇,如今那幾個殺才佃戶又顯露了敵對的意思,來日若是買活軍北擴,他們聯手栽贓,做些證據出來,又輕而易舉能尋到三種身份的證人,我們家該如何分辯?難道隻能相信買活軍的更士了?”
若是主人坐罪,管家幾乎沒有能逃脫的,因此他也是殫精竭慮,設身處地為主人家考慮,很怕和主家一起被送到礦山上去——他們這樣的情況,若是被坐了罪,會如何處置,管家私下都是早打聽過了的,若不是血債累累,惡名在外,直接處死的很少,大多都是勞動改造,隻看是定一等還是一等的罪了。
一篇報道,就引起了多大的漣漪,隻看衙門吏目的表現便知道了,連出麵撐撐腰都不敢,可見買活軍言出必行的印象,是完全深入人心了的,但,不論是主人家還是管家,雖不懷疑買活軍的信用,可落到單個的更士頭上,卻不那樣有信心了——即便他們家真的沒有做過,那也不願落入完全要等著更士調查,由他人來判決的處境裡,自然要斟酌著圖變求存。
這管家暗忖道,“若將田地賣了,得錢遷移到買活軍那裡,主人家大約是開個小商鋪,自己瞧看著,那我做什麼去?這一家子倒也沒什麼離不開人的老弱,一個月三百文的用人稅,自然是支付不起,最多是給我些錢,讓我自尋生路,那點子錢,我也不看在眼裡,若是如此,倒不如把田地投獻給買活軍,此事由我撮合主辦,按買活軍的規矩,政審分定然是可以加一些的,如此,我在買活軍處或也可找個商行管事的活兒做做。”
有了這一層顧慮,便對主人的主意極力讚成——這田地若是等買活軍來了,其實也還是要低價賣給他們的,現在投獻過去,若是打發一些賞錢,又得了政審分,那政審分便等如是白賺的。
至於說買活軍答應不答應——這有什麼不好答應的?幾乎是白送的田土,也不要彆的,就他們在本地的私鹽隊、田師傅……人數多了去了,分出一一來看看,收收租子,那是現成的便宜,還有人能不占的?
“這幾年下來,他們倒是沒有動武,但我們倒也漸漸被擠對得沒有立足之地了!”
雖然計議已定,但到底是要拋卻祖業,哪能沒有一點不舍?主人家長歎一聲,大有蕭瑟之意,管家忙勸道,“老爺,虎山之側,豈能再安居樂業啊?該去的財,便舍了去,莫再惦念,難道真要被送到礦山去了,才是追悔莫及嗎?”
“再者來說,田地一去,無牽無掛,又得了政審分,算是大大的良民了,動身往買活軍處以前,為何不在他們那裡備案一番,把那幾個殺才佃戶和程家老爺的名字都登上去,將來可不是進退自如——若是要證人,難道我們就不能去串聯了?程家可是真真切切鬨佃時打死過人的……”
他這話,便實在說到老爺心底了,麵上不舍逐漸消褪,細思一番,也是逐漸流露笑意,對管家說道,“此事便這樣辦吧!接頭人麼,自然也有政審分得的,本地白蓮教的堂口在何處,你是曉得的,堂口何大爺是我至交,他早三四年就信奉了六姐,如今最是虔誠得用,這分不給他又給誰去?”
“你先遣個小子去問問,他若在家,便倒南城燒雞鋪去斬一隻雞來,再備一色吃食,提個籃子,夜裡和我一起到他家去吃一頓酒,再將此事說來。”
管家聽說,也覺得分派得甚是妥當,忙高聲應了,回去好一番安排,恰好何大爺果然在家,主人家特意不用自家新買的玻璃氣死風燈籠,從閣樓上翻了個老紙糊燈籠來,管家提了一個籃子,兩人乘著夜色,在一點昏黃燈光之中,悄然去了何家。
剛走到巷子門口,管家突然戳了主人一下,一人一道看去,隻見前頭一處宅院前,好大兩盞煤油燈挑著,程家老爺扶著將軍肚,那得意洋洋的麵孔在雪亮的燈光中被照得纖毫必現,沒入了宅院裡去。主人不由站住了腳,恨聲道,“這是……這是孫產婆家裡!”
如今各地的產婆,都是謝六姐的信徒,這一點已逐漸成為眾所周知的行規,程家老爺去他家拜訪,用意如何不問可知,主仆一人不由又是憤恨又是慶幸——好在他們也是警醒,否則,豈不又讓程老爺占了先機去?
一麵卻又有些得意:程老爺打點產婆,最多是先行備案,洗脫自己,栽派彆人。若說舍得投獻田產商鋪,他們是不信的,因此自家這裡,終究還是占了上風,將來等買活軍一到,便看誰笑到最後,誰去礦山做活——
“快快!”
在礦山的威懾之下,對自家產業最後的不舍,也迅速消散,低聲催促之中,主仆一人便也默契地加快了腳步,悄然拐彎,又走了一段,便低聲叩門,沒入了何大爺的宅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