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因為流行分家,許多人家都改了規矩,不再是跟長子養老,而是一個個分家出去,分出去時,隻是貼補些買房或者租房的錢,大頭財產不分,到最後幼子也分出去之後,再在孩子們之中擇一戶人家養老。
如果二老手裡餘下的錢財已經所剩無幾,那也沒什麼好說,就看兒女們的良心奉養了,若是家資豐厚,所餘仍多,那麼二老百年之後,這筆錢隻是象征性地給其餘幾房子女一些,最大頭是給侍奉他們養老的那一房繼承。
說起來,這還是《買活周報》之上,兩個臨城縣、許縣的老丈人投文討論之後,得出的結論呢,認為如此一來,子女們至少都可以得到父母的一點幫助,也算是全了父母子女之間的情誼,但若想要繼承更多,便要看在老人暮年時的照料了,照料得精心,多拿遺產也是應該,若是那等隻知道索取,還十分理直氣壯,將父母差使到老的不孝子女,一文錢不多給他們,也是應當應分的。
這樣的辦法,雖然並非強製,但仔細考慮,卻很適合買活軍這裡鼓勵分家的政策,尤其是手握遺產大頭,死後再憑遺囑分配的想法,是很合乎家長胃口的,要比原本強製大量分給長子的做法靈活得多。子女們各自有了指望,豈不是都來輪流討好雙親,使父母免去子女涼薄之歎?雖然也有老規矩一定和長子住的人家,但也有宋家這樣,先把成年孩子分出去的做法。
這個做法,如今就顯出了作用,老三犯事,受到連累的是父母、妻子,還沒分家的四弟,已經分出去的老大、老二如今看來暫且是無事的,若是那種闔家住在一起的,全家都要跟著進去,誰能在外奔走援救,或者說得直白些,誰能來幫這戶人家看守一下門戶呢?
果然,又過了幾個時辰,正是中午下班下學的時間,就隻見五六個人推了幾輛板車,麵色凝重地過來了,為首的正是宋家老大、老二,還有妻子堂親一類,幾人和守門的更士交談了一下,更士便帶著他們進去——從二樓窺探,可見他們便是要帶走衣服,也要當麵抖落,兩麵翻開了給更士看過,證實沒有私藏什麼呢!
能帶走的,除了衣服之外,也就是一些金銀首飾,又是鍋碗瓢盆的盛器了,也都要受到查驗,眾人都是聰明的,眨眼便明白了更士們的意思——這幫人進去了,誰知道何時能出來?自然要親戚來收拾些衣服送過去,另外這些首飾、碗盤都是小東西,很好偷盜,又是價值不菲,也要提防夜裡進賊了帶走。其餘什麼桌子凳子的,不可能攜帶了翻牆,倒是無妨。
如此一番翻箱倒櫃,好好的一個家,一日之內便露出了破敗之相,街坊鄰居,難免議論紛紛,感慨不已,不少老人家看了這番熱鬨,不由又都受了觸動,回去紛紛和家人商量起來,最極端的,隻要有孩子進了衙門做事,便把他們分出去,哪怕是在家附近住呢,那也不能再住在一塊了,防的就是今日這樣的慘狀。若說是要互相照拂,也不差這聚居在一處的情分,而倘若有一人犯了事,這闔家牽連的樣子,怎麼能讓人不害怕呢?
“不過話說回來,這老三不就是個書吏麼?手底下連個人都沒有,他能犯什麼事啊?”
也有人十分不解,舉了自己家的例子來,“就說我家媳婦子,也是在府裡做個抄寫文書,那日打翻了一整盒墨,汙損了好些重要文書,也不過是罰了一個月的俸祿——後來她申訴並非自己失手,而是那墨盒鬆脫了,不知怎麼的,上頭一調查,果然如此,那一批墨盒都被退回去不說,罰的俸祿也還回來了,可見這買活軍的衙門,待人做事也並非十分苛刻,今日這般嚴整,定是出了大事——難道是……造反?”
書吏造反,似乎是聞所未聞,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感毛骨悚然,不知有誰說了一句,“彆說了,若是造反,咱們也都沒個好……知道什麼叫連坐麼?”
“咱們買活軍這裡可不興這一套!非親非故,隻是鄰裡,連坐什麼!”就有人連忙大聲地反駁了起來,不過,話雖如此,心頭卻依舊是有些虛虛的——畢竟,一般的罪過本也就沒有連坐這個說法,連坐的都是大罪,什麼謀反、謀逆,都要連坐一家子流放,甚至連鄰裡若是知情不報也有罪責,在這方麵,買活軍並沒有出過明確的規定,許多時候,百姓們還是從《大誥》中尋找法律問題的答案,但,《大誥》對這種罪名的處理,是非常嚴厲的,難免讓人心頭打起了小鼓來。
“怎麼可能是謀反。”也有人隻是覺得這說法十分不合理,“那宋老三還是個謀反的料子?最多也就是個男盜女娼的罪過!他是買活軍吏目,和堂弟媳婦苟合本就是罪過!這個罪,一般人不告不理,吏目們若是被查實,男女都立刻開革、永不錄用!隻怕就是他堂弟不願戴帽子,去告發了他也未必的!”
這樣的大事,街坊自然眾說紛紜,議論了幾日,忽一日見宋家門又開了,裡頭幾個家人垂頭喪氣,正在拖地燒水,連忙都去送水送笤帚,一麵幫著打掃,也是鄰裡間的情誼,一麵也是打探消息。
“他是豬油蒙了心了,殺千刀的爛肉!沒的連累了一家人!”
宋家人呢,也是要急於澄清傳聞,不讓眾人把他們家編排成敢於謀反的逆徒,便一邊哭一邊將事情原委道了個清楚明白:原來宋三在委員會,的確隻是個書吏,沒有絲毫的實權,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處理百姓寄來的舉報信,將其登記成表格,總結事項要點和其中的違法情狀,和原信裝訂在一起遞交上去。
原本這活計是由兩人輪班做的,但他的搭檔前年開始就害病了,因和什麼什麼主任是近親,仗著些老情麵,便常常告假在家休息,活兒便落在了宋三一個人身上,辦公室裡常年隻有宋三一人,宋三不免便動了點心思,因他和堂弟媳,原都在老宅那邊時,便已經勾搭上了,見到有人寫信檢舉堂弟媳,便將信件昧了下來,不往上遞交,都私自或撕毀,或燒毀。
若是大罪,自然也沒這個膽量,想著畢竟書信上寫的,不過是蕞爾小事而已,如此神不知鬼不覺,那些舉報的人,信件石沉大海,也當不會較真到底,來問個因由。果然,一年多下來,毫無異樣,他膽氣就逐漸壯了起來,偶爾也聽了幾個近朋友的囑托,允諾他們,若有舉報他們的信來,也一應將其隱匿雲雲。
“他是個糊塗蟲!可知道裡頭牽連了多少事情?如今他那些兄弟,全都被抓起來了,連著他那同事的老親,什麼主任,也跟著卸職待查,委員會工作全部暫停,從主任到科員,全都分開來細審……要審他們,為何有人無故缺勤卻不曾過問,不曾向上檢舉……”
說到這裡,宋婆子也不由得放聲大哭,扯著嗓子對那瞠目結舌咂嘴不止的老街坊訴苦道,“便是最後都出來了,還有什麼用啊!我家得罪了如此多人,還如何在本地立足?本來聽人說下南洋,下南洋,還覺得可笑,買活軍這裡越來越好,我們好端端的,為何要背井離鄉?”
“如今到老了,卻要因為一個造孽的兒子,有家也站不住腳,說不得,隻能上船去客死異鄉,再不得返回……天爺啊!我等竟是要變賣家產,下南洋去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