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因為自己的一個善心,搞得一家子不得安寧甚至家破人亡,他於心何安?因此,他隻能選擇穩重行事,最多是不去告發、尋覓,要說幫人一把,這是不能做的。
但是,《庇護婦女令》發出來之後,老王頭的行事就有說法了,他必須幫,因為這是報紙上的要求,如果不幫,也會留下後患,這樣,兩種選擇的後患都是相等的,那麼他就可以忽略風險的不同,沒有負擔地選擇小幫一把了。這時候,他是很傾向於相信買活軍在政令中說的話——他們有能力追究這些不幫助逃跑婦女的人的責任。
《冤屈備案令》,在民間激起的反應,也和老王頭的邏輯非常相似——願意相信的人,不管嘴上再怎麼說‘恐怕沒那麼好’,但他們還是會相信的,不管怎麼說,把心裡過不去的事情,備上案了,自己心中的負擔似乎也能減輕,那股子悶氣似乎也可以稍微緩和一些了。所以,現在許多人家離開本地去買活軍那裡時,表麵上對誰都說是去討生活的,實際上,有沒有把自己承受的不公去備案的心思——誰說的清楚呢?
希望,這是這封文書在民間普遍得到的回響,它讓許多已經認命了的,行屍走肉一般的百姓,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這東西讓他們寧可拋下了現在還能苟且的安穩,斬斷了安土重遷的顧慮,他們不再去考慮落葉歸根的事情了,不再去計較自己是否能適應南方的天候,這封政令讓他們變賣家產,悄然離開了家鄉,隻因為心中那渺茫的信念——買活軍說話,一向倒是很算話的,說什麼就是什麼,那麼,不妨也就信他們一次好了!
在濟州府這樣的地方,百姓的流動是管不住的,陸陸續續,老王頭知道,許多百姓都遷往南方去了,有些說是去賺錢的,有些則多少參雜了訴冤的目的,有些人大張旗鼓,到處搜尋冤屈,有些人行事則更加謹慎,畢竟,濟州府消息靈通,士紳大戶多是談論過買活軍的《訴冤令》,對於南下遷移的人家,他們心底是帶了提防的。
老彭一家子,平日裡早出晚歸、勤勤懇懇,小日子過得倒也興頭,輕易不和彆人紅臉,到處的笑口常開,看起來,他們家打發大兒子南下,似乎真的隻是為了找個好地方賣豆腐腦掙錢,沒有彆的心思,對外保持低調,隻是因為一貫的謹小慎微而已。
但,老王頭是濟州府的老人了,從前也是老彭的街坊,他是知道的——老彭他父親、兄弟,原本都住在王家附近,裡外也有個兩進的院子,他祖父是個舉人,生意可不止賣豆腐腦那,鄉下也有個幾百畝的地,不大不小算是殷實人家。如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其實說穿了倒也簡單——無非是一個孔字!
在濟州府,想要繞開孔家,這是很難的,曆代的濟州知府,對孔家無不是客客氣氣,隻怕得罪了衍聖公一脈,壞了自己在士林中的民聲。數千年下來,便成全了孔家一脈在山陽濟州這裡的橫行霸道,濟州城內,和孔家攀不上親的異姓人,很少有富得過代的。
老彭一家的地,千不該萬不該還在曲府附近,這不是,祖父一死,沒幾年立刻被尋隙論罪,老彭父親、兄長下獄,幾天內便死了,院舍也都賣了,最後,老彭淪落到原本奶娘家裡去,娶了奶娘之女為妻,豆腐腦一賣就是十多年,他自己似乎都忘記了這段往事,恐怕連孔家人都不太記得了,這樣的是在濟州府附近司空見慣,年年都有幾樁,要記也實在是記不過來。
“備上了。”
老王頭既然尋來了,老彭便也不瞞著他,兩人在院子裡驢棚邊上坐了,一人手裡拿了一碗豆漿,邊喝邊說,“就和報紙上寫的報道一樣,到了本地,先去上掃盲班,掃盲班上完以後排隊備案——為什麼要上掃盲班?因為至少要讀懂拚音,那邊的文書寫好了之後,要你來過目簽字的——王老爺——”
“還叫老爺?”
“王兄!王兄,說到此處,還有一件事想托你幫忙,將來,若是買活軍打到了濟州府,能否托您做個見證人……”
買活軍都打過來了,那孔家哪還有不倒台的道理?老王頭爽快地說,“這有何難,我老了,我老婆子也還在呢,當時的事都記得一清二楚的,便是我不行了,那也將此事告訴家裡人,總為你留個見證!”
這份保證,立刻拉近了兩家人的距離,如此,老彭便將在買活軍那裡闖蕩的一些心得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老王頭——他本身是識字的,兒女因為生計所迫,隻些許認得幾個大字,不過到底基礎在那裡,大兒子過去之後,很快會寫拚音,認字速度也頗快。
而老彭對外雖然毫不聲張,大多人都以為他不識字,但其實也設法弄到了幾份報紙,從中倒推學習拚音,小彭寫信由買活軍郵政負責送信,搭他們的商船送來,因此彼此交流很通暢,老彭收了兒子的信,雖然還沒有去過買活軍,但已是去那裡的半個專家了。
“到那裡,先去找本地的促進會,也就是同鄉會了,他們會幫著安頓下來,為你介紹工作,山陽老鄉在買活軍那裡很多,畢竟買活軍彬山一脈都是山陽人……”
“你不如叫你一兒一女都去——為何,如此可以省下船錢,而且能用買活軍自己的船走,這是最安全不過的,船上不會有什麼偷盜搶劫,我是沒有辦法,我們家那個小娘太笨,人也還小,實在是依靠不上,我兒去買活軍那裡,一路上是吃了些苦頭的……”
老王頭來找他,本就是為了問些經驗,如此聽了密密的一番話,心裡便很篤定了,也下了決心,想道,“順天而為,再不會有錯的,京城龍脈已泄,天變就在幾年之間,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們家可不能錯過這個附驥新龍的好機會!”
此心一下,他人雖還在敏朝這裡,心已經飛去雲縣了,又和老彭說了半晌京城龍脈的故事,老彭也聽得十分興奮,二人直聊到傍晚,老王頭才起身告辭,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在心底劃算著給兒女帶上路的盤纏,手裡托著煙鍋,一搖一搖走到自家門口,見到楊丈人走出來,正要招呼時,楊丈人沒見到他,一扭臉向南麵去了,老王頭心裡嘀咕道,“南麵也沒他什麼親戚故人啊……啊!聽說白蓮教的新堂口是開在那裡……”
他不由得輕輕搖了搖頭,麵色也凝重了起來:楊丈人此去,肯定是要說京城龍脈已泄的事情,倒是他多嘴了,明知道楊丈人一家篤信白蓮教,怎麼還把這事兒繪聲繪色地說給了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