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說,你們西林君子,倒是正經給他捐點錢,湊個百餘兩好起房子,要重新起房子,二十兩肯定是不夠的。管家瞧了,那左右一片,房子就沒有沒倒的,怕也不止他們一家——這也不能都緊著咱們家出錢吧,還是得大家坐下來一起商議,若是能從戶部批點銀子下來安置,那也是好的,朝廷命官呢,真和無賴子似的睡棚子,成何體統呢?”
她說的也不無道理,隻惠抑我仍嗤之以鼻,搖頭道,“戶部給錢?一時半會,哪裡議得到這個!”
如今京城之中,哪管你什麼給事中不給事中的?禦史一家遇難的都有,死傷人數還沒盤點出來,又有許多人流離失所,要救災、要防疫,要安置災民,固有的節奏完全被打亂,雖然菜價落了,但事態距離徹底平息還早呢!
惠抑我雖然關心楊大洪,但確實也不好把他一家人請到自家這裡,他是主編,交際上要再三謹慎,免得文章一出錯,就被人攻訐徇私。這邊油餅吃了一半,又叫管家來,細問他在南城的所見,管家站在那裡,口說手比,煞是熱鬨,惠夫人聽了兩遍,第二遍也還是津津有味,又怕又驚,又忍不住想聽,因問惠抑我,“到底是不是藥火的事情,宮中有了定論沒有?”
惠抑我想說:宮中如今也是火燒眉毛,哪裡顧得上調查這個。隻是要說到火燒眉毛,就要說到如今的局勢,說到山陽那裡造反的事情,濟州府造反的消息昨日剛進京,今日還沒散播開來,他嘴緊,自不會先告訴自家太太這個漏勺兒,隻是搖頭不語,故作神秘,惠夫人罵了一句‘矯情’!
惠抑我好男不和女鬥,早飯吃得,推出自行車來,騎去編輯部衙門——編輯部在皇城裡,地動時也掉了好幾塊玻璃,這會兒暫時用白麻紙蒙著,屋內因此稍微有些陰暗,惠抑我進屋時,見眾人都在奮筆疾書,便問道,“昨夜宮中有沒有送信來?”
沒有送信,那就是沒有消息,也就是說,比濟州府造反更大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惠抑我見宮中無信,其實是很高興的,他深知如今朝廷正處在一個怎樣尷尬為難的境地之中:京中因此事,少不得也是暗流湧動,縱然咬死了是藥火爆炸,西林黨的大佬也都沒有動作,但備不住每當這樣的時候總有投機者,誰知道什麼時候,一封奏折就會激起朝中的輿論風暴,到那時,最難過的是皇帝,其次就是旬報,旬報是真要坐在火上烤!
若說這還隻是唇槍舌劍而已,但京外呢?惠抑我從爆炸開始就擔心外地會聞風造反,果然,十幾天後就收到了濟州府的消息,目前,到底有多少州縣生亂還完全不能預估——往京裡送信,最快也得要十天半個月的,說不得還得從《買活周報》上看敏朝這邊的造反消息!
大家都是主編,旬報的時效性和周報根本就沒法比,這不是不讓人喪氣的,但現在,惠抑我擔心的壓根都不是這種意氣之爭了,他是真真切切的擔心,敏朝能不能在這樣的民變浪潮中存活下去!買活軍又會不會推波助瀾,到那時候,整個北方將會陷入怎樣的動亂之中!
爆炸死了數千人——若是北地真亂起來,那死的人可就絕不止這些了,數萬、數十萬,甚至數百萬的人命,都有可能被卷入造反之中,白白斷送!
這樣的擔心,就像是一塊大石頭一樣,死死地壓在惠抑我胸口,爆炸案已經半個月了,但他始終感覺有口氣透不過來,尤其是昨日收到濟州消息之後,更是有強烈的苟且偷生之感,彆看談笑如常,心中其實已做好了壞消息接連不斷每日送到的準備。今日來,聽說朝中無信送來,也不過是釋一時之疑,自己走到辦公室裡坐下,泡了一杯濃茶,閉目細品了一會,方才摒除雜念,暫時寧定了心緒。
剛要叫人前來,查問工作時,朝中使者忽至,惠抑我連忙把王至孝拉到自己辦公室裡,商談了半日,又熱情周到地把王至孝送走,出門一看,大辦公室裡,眾編輯都熱切地看著自己,便知道眾人嘴上雖然不說,但心中的擔心,隻怕是彆無二致!
“主編,這……”到底是小年輕,按捺不住,已是央求地望著惠抑我,問了出來。
“唉——”
惠抑我心中,也是五味雜陳,一時間有些意興闌珊,先歎了一口氣,方才說道,“僅是運河沿岸,就有濟州、徐州等六地造反——還是買活軍用傳音法螺送了消息來。”
眾人頓時一陣騷動,惠抑我又道,“沒事兒,鬨不太起來……唉,到底是技不如人啊,教育不如人,隻能生受著這氣——皇爺如今是真正長大了……”
沒頭沒腦發了一通感慨,方才仔細說道,“皇爺……不,王公公——已經和買活軍說妥,由買活軍派出使團,進京調查爆炸案的真相,買活軍也會在周報上刊載一篇文章,號召各地不要造謠生事,我們……我們轉載即可。”
“空出版麵——文章下午就能送過來了,也不會太長,最多千把字。”這是傳音法螺的局限,惠抑我沒精打采地道,“廠衛查不出的,買活軍來查——放心吧,出不了事的,連買活軍都說不是災孽,誰還敢造謠不成?”
“啊,這!”
“這……”
事,是好事,好容易太平了這幾年,誰還想折騰啊?造反危機,能這樣鎮壓下去,按說大家都該歡欣鼓舞才對,可這些飽讀詩書的編輯們,麵麵相覷,卻又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卻是欲語還休,最後隻能發出了和惠抑我一般的長歎——
“無奈,無奈呀!恥辱,恥辱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們朝廷那,就是鬆懈得太久,太過重文輕理,以至於今日竟是束手無策,拿不出個解釋來!”
“經此一事,我看誰還敢說這特科開得不好!這就是理科學不好的結果!”
好端端一個爆炸案,經過多番周折,竟是這個結局,這個感悟,事前誰能想得到?就連惠抑我也是啼笑皆非,實際上,他心中的感慨,又何止於此?隻是不好說在人前罷了!
心潮起伏間,揮退眾人,在屋子裡獨自轉悠了好一會,又取了輿圖來細看南洋地理,將手指在那地圖上描摹了好幾遍,這才輕歎了一口氣,用極細微的聲音,自言自語般道,“從此事之後,攻守強弱之勢易也,誰是大宗,誰是小宗,誰是將來的正統,隻怕是再也說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