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買地婚俗(下)(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036 字 6個月前

“這你就錯了。”長桌儘頭,那和邢母低聲對話的官媒,也是抽空插話笑道,“老大人,您是不懂我們買地的現狀,我們買地這裡,全是四麵八方遷徙來的流民,這和你們原本的所在那邊規矩又是不同,那邊都講究親友介紹,知根知底,可我們買地這兒,哪來的知根知底啊?

就說我自己,我本人武林人,到這裡不過三年,倘是我自己兒女說親,我是請那相處不過幾個月的鄰居介紹,還是來婚介所這裡呢?來了婚介所,至少各家的條件,全都是白紙黑字的,我能從容挑選,先從這條件來揣摩,也可以知道這未來親家的秉性、家底如何,諸位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眾人聽聞了,都道有理,又有個人過來笑道,“正是了,我們許縣如今光常住民就有六萬,房子都新建了多少,原本買地來時,合縣才一萬人,現在還有不少去各地做官做生意的,本地的原住民最多不過幾千,難道餘下的五萬多人都盲婚啞嫁的,找個生人成親去了?

肯定得來婚介所,而且得聽官媒的,諸位,聽我一句勸,這官媒教你怎麼寫條件,你就怎麼寫,這是再沒有假的,他們一天撮合多少對?自然知道怎麼樣的條件好找,怎麼樣的條件難找,坑不了你!我就是經官媒介紹,去年成的婚,今年大胖丫頭都抱上了!”

他手裡拎了兩紮稻草裹的魚鯗,原來是謝媒送禮,請媒婆去吃滿月酒來了。那媒婆笑道,“哎喲,真吃不過來!禮就免了!隻好好度日,也算是我積攢的功德呢!”

這些流民,聽了這話也覺得甚有道理,於是又好奇這所謂‘好找的條件’是如何,德德瑪和楊愛都站在邢母身邊,聽她那個官媒,仔細和她說道,“你的情況,我已經明白了,你是丈夫病故,自家在姑蘇沒個生計,又不願把孩子托給那些書寓、私宅調理,於是自家上船南下,想著在本地找個人家嫁了,三權都可不要求,隻是一點,你身子不算太好,不能出門工作,自家是無收入的,而且要後夫養大你女兒,不可拋棄,是這般可對?”

邢母的條件,在婚介所中自然不算是好的,和那些有一份體麵工作的黃花大閨女無法比,她麵上浮現紅暈,微微點頭,官媒將她打量了兩眼,笑道,“嫂子,聽我一句勸,第一件事,你要去把掃盲班讀了,我們這裡,學不會拚音幾乎是不能結婚的,哪怕是聾子啞巴,也要學會手語才能簽婚書的——哪個要先收留你,那都是有壞心的人,要害你呢!

你是姑蘇人,纏足權益促進會裡很多女娘都是姑蘇來的,不妨先去問問,一會我叫人帶你過去,若是她們有屋舍,你就先在她們那裡住著,她們那裡也多有工給你做的,如你這般,可以在托兒所裡做個工,也就是帶帶孩子,你的女兒這不就自然也一起進班了——還不收錢呢,又在眼皮底下看著,再放心不過。”

她這話說得邢母也直點頭,官媒又道,“等你掃盲班畢業以後,你再到我這裡來,你瞧,那時候你掃盲班也畢業了,又有個照顧孩兒的工作,不管收入多少,倒也體麵嘛!

這三權呢,你現在先彆和我犟嘴,都是要的,為何?因如今人人都要,你想,單你不要,那來娶你的人,豈不就是衝你不要三權來的?那得是怎樣的漢子?怕不是平日就愛打老婆,又要花用老婆錢財的?這樣的人,如何與他安心度日?便得一時的安穩,這婚遲早也是要離!”

果然媒婆一張嘴,這些流民原對這三權一絲概念都沒有的,此時也不由得點起頭來,大感有理,那邢母忖度了一番,底氣也逐漸足了些,官媒又探問片刻,她便低聲說道,“小婦人身如漂萍,隻想找個能當家的好男兒,安生度日,若說這說親的事情,那……我也不願占他的便宜,自身力氣有限,倒也無餘力叫人沾光。”

其實便是互相不占便宜的意思,官媒大悅道,“如此,這婚事便要說了,最是兩不吃虧,門當戶對的親事好找,若是一方想著占彆人的便宜,那便難尋了,若是一方這過於大方,又總叫人生出猜疑來,覺得是否藏有隱患,不是個好過日子的人家。”

她這一說,大家都是點頭,那中年男子在一旁看了這許久,也是默默在心中讚歎道,“真不知是誰設下婚書這規矩,倒是有趣至極,謝六姐真乃天縱之才耶?

這婚書的規矩,看似是聽憑自便,完全自由,並無絲毫強迫,但一俟入局,便是身不由己,第一個要和其餘招親貼的人相爭,第二個要和結親良人相爭。

這鬥而不破的局麵一成,不論各自的百般心機,最後的結果便是這般,雖然各自仍有出奇之輩,但大麵來說,均是官媒所說的這個結果——兩不吃虧。悄然間民風已易,這番心術,細思真叫人驚恐,周報上所說的博弈平衡,豈非如此?博弈最終的結果總是趨於平衡……”

這邢母形容甚美,其實便是在姑蘇,要再嫁料也不難,但再嫁之後,人身毫無自主,包括其女去向,也不在自身掌控之中,在此男看來,她之前所說,對三權毫無要求等語,隻是為了在與其餘求親女子的博弈中占得上風而已。

實際上,她這樣說也不過是倚仗著買活軍這裡不許買賣人口,女子要和離,隻需要淨身出戶便可立刻和離的規矩,若她如自己之前所說一樣,並不外出工作——自然也沒有傍身嫁妝投入,那這日子對男方來說,豈不是等於掏錢養了隨時能抽身走人的一對母女?

如此,哪怕願按老規矩嫁人,不要求三權,但因為自己沒什麼嫁妝,反而要被警惕,毫無投入者自可隨時離去——但一旦要邢母投入自家賺的錢財,那她的要求也立刻跟著變了,她要往裡投錢呀,甚至可能投的錢不比男方少多少,那麼她為什麼不要求自己的三權呢?若不然,她豈不是虧了嗎?

山丹夫和德德瑪兩個小孩,還在那裡聽官媒和邢母分說時,這中年男子已經帶著下人,回去看招親貼了,他本是大有學問之輩,見事眼光自然比旁人更加高屋建瓴,此時看去,隻見招貼板上密密麻麻的帖子,其實總結來說,完全可以說是‘三加二’而已,林林總總,概莫能外。

這三,自然是財產、人身、自由三權了,而再加的二,則是冠姓權和忠貞權,這五權之說,是敏朝前所未有的,這男子負手看了半晌,見那三圈都是加圈,而餘下的+二,則依舊莫衷一是,有男子要全部冠姓權,又不肯設立忠貞罰款的,也有女子要求全部冠姓權的。

那男子彎下腰來,將男女兩板上,底部那些乏人問津的招親貼,都看了仔細,先看男女雙方的工作、年貌、性格等等,再看+二的要求,也是有會於心,唇邊逐漸浮現微笑,隻是苦於身邊無人可以指點閒聊,起身正要呼人回客棧去時,忽然聽到剛才那一簇韃靼少年那裡,傳出吵嚷聲來,卻是那韃靼女童和男童爭吵起來,那男童用韃靼語大聲疾呼了什麼,忽然又換成漢語,嚷道,“我要人身權!我不要打人的媳婦兒,德德瑪住手!”

那叫德德瑪的女娃,卻仗著自己更高,不住用手拍打男童,喝道,“那我也要人身權,我要隨時隨地打丈夫的權利!”

男童欲要和她廝打摔跤,卻似乎又舍不得上身的新衣,隻好立在原地,用手和她互相回屋打架,周圍的韃靼人都指點而笑,並不阻止,男子忖道,“都說韃靼人粗野,孩子打架,從不阻止,甚至還互相鼓勁,如今一看,果然如此,這韃靼女娘真是厲害,是了,她比男孩大,男孩這會兒是打不過她的。”

正看熱鬨時,忽然聽到背後一聲長笑,“受之,我去客棧尋你,說你不在,原來大才子也愛看熱鬨,是到此地來了!”

錢受之一時大喜,轉身笑道,“老龍兄!久彆重逢,精神更勝從前!”

隻見一個精神矍鑠的短發老者快步走來,招貼板前,和錢受之互相執手,道過彆情,馮老龍正要引錢受之去茶樓時,錢受之又道,“稍等,稍等,剛才我在這裡遇到一個女孩兒,我疑心她養娘是我等老相識徐校書,佳人流落到此,自然要加以照拂,待我等修書一封,讓她帶回去給她養娘看過,我們再去喝茶!”

馮老龍一聽,也是動容,“徐校書也來了?”

他一說這個‘也’字,錢受之就知道徐校書不是第一個來此的姑蘇名伎,忙取出一張便簽,拿起炭筆,草草寫了‘江湖路遠,買地歸家?’幾個字,又署名吳江故人馮、虞縣故人錢,讓老媽子送去給楊愛,自己則和馮老龍把臂同行,往茶樓去道過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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