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天變的消息已傳到姑蘇了,這一陣子雖然沒有鬨出大事,但人心惶惶,若要處罰百姓,恐其不服,引發大變,若不處罰百姓,官府顏麵何存?倒不如裝聾作啞,一袖子籠著糊塗賬罷了!”
馮猶龍也動容道,“我南下也不過兩年光景,姑蘇情況竟如此敗壞了——受之兄,你此番南下,可是家中事已有個了結了?”
原來這錢受之和他們吳江文人,雖然相隔兩地,但書信來往仍是頻繁,錢受之賦閒在家之後,就有來買活軍處遊曆一番的念頭,但他和彆人不同,他是官身,而且是西林黨人,本就受到閹黨猜忌,若要親自前來,顧慮重重,又不比此時朝中許多大員武將,都遣了子侄過來觀風那樣簡單。
直到上個月,他寫信來,說是定了本月動身南下,已經包好了一艘船,從武林上船,在衢縣上岸,而恰好馮猶龍在許縣一帶旅遊采風,於是便商定好了在許縣碰頭。這錢受之自己也是虞山巨富,據說錢家每年的田租就是幾十萬兩,雖然或許誇張,但錢家起源是吳越王錢鏐,在江浙繁衍已經千年,乃是武林、姑蘇一帶有名的大姓,如此大族,不受買活軍影響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馮猶龍有此一問。
心中也是暗道,“如此說來,田地倒成了招禍的根源,江南地價驟跌,錢家隻怕是損失慘重了——還好仲韶一家人有先見之明,早將自己的那幾坰田都賣了,不然,如今他家那點老底子也再不值錢了,如此千年難有的變化,又哪裡是先祖置辦田地是能想到的呢?”
錢受之歎了口氣,擺擺手道,“不談也罷!這些俗事,何必擾君清談呢?總算一日三餐,粗茶淡飯,也還算是供應得起的。”
他到底是還有名士風度,馮猶龍最關心的,其實還是錢受之收藏的那些宋刻本,錢受之是江南有名的藏書大家,那些刻本若是散失了著實可惜,他又得到一些上頭的消息,買活軍有意要做一個博物館,並發展社會科學,其中就有史學的安排——
不過此刻既然錢受之不願意提,也就先擱下了不問,隻是說些彆情,又提到吳江戲曲促進會,道,“這公然又是一個新韻社了,你既來了,可不能這樣放你走,非得要到雲縣去講演一番不可,我還有事托了受之你來辦的,可有消息了?”
錢受之笑道,“你老馮的事情,我焉敢不上心?已經修書著人去招攬了,這倒是個發難財的巧宗,如今姑蘇、金陵的大戶人家,一俟開始分家,還能養小戲班子的的確再不多了,光我聽說,有吐口的已經有十餘家了,你馮老龍的戲以後還愁沒人演麼?——隻是我也好奇,如今買地竟如此繁華不成?十幾個戲班子,一口氣也能吃得下?”
這一問倒也的確不假,畢竟姑蘇一帶,除了家班以外,興旺發達的戲班子攏共也就那麼幾家,其餘的無非是慘淡經營而已,如今馮猶龍開口便是大包大攬、多多益善,不免讓錢受之十分好奇,馮猶龍正要說明時,外頭老媽子來報——徐拂帶了楊愛過來敘舊了。
故人異地重逢,又是在買地這樣的所在,幾人自然都是感慨萬千,不免也是嗟歎數十年前,各自青春年少的時候,錢受之問起歸家院,徐拂道,“自去歲以來,局麵實在難以維持,不斷有侍女、家奴逃跑,又無人相請茶圍酒令,多年來的老相識,此時重逢都是滿麵心事,恐怕再也不能重見當年。
我自己這裡,因幼年裹足,至今已無法久走,又收到老姐妹的書信,說是做了手術之後,再穿矯正鞋則可以行走無礙,又見姑蘇局勢如此,將來買活軍入城時想必要有一番擾亂,便索性帶了愛兒,辭彆媽媽,先行南下。我這裡若站住腳了,再給姐妹媽媽們捎信,援引她們過來。”
又道,“馮先生不知道,如今十裡山塘也再不如從前了,便是豪客還有,可僧多粥少,那些苦命的女孩子們競相私逃,《追殺令》一發,鴇母龜奴竟不敢如何捉拿,若說再采買些人口,卻也怕將來買活軍送去礦山,姑蘇如今,好生務工種田的人家也罷了,這一等三教九流的人家,自己私逃的都有許多,河邊行院蛛網密結,想要見到從前那滿樓紅袖招的盛景,隻怕是再也不能了。”
馮猶龍聽說了,拍掌笑道,“好!好!好!這就是六姐的仁德了,這風月地是血肉修羅場,絲竹嘔啞,聲聲都是人命呻.吟,這樣的地方,從此不再有了,那才是好呢!”
徐拂聽說了,抿嘴一笑,點頭讚許,錢受之哈哈一笑,也道,“這是正論,誰能說不是呢?”
他是極通達的人,即便心中不以為然,可這是在買地,也不會在友人麵前露出,當下便借斟茶岔開話題,親自給徐拂添茶,又推了一碟小蛋糕給楊愛,令她也坐下吃點心。
徐拂這裡,和馮猶龍多年未見,不免道些故人情狀,隻是昔年花國的狀元榜眼,如今多已故去,無甚好說的,徐拂問馮猶龍為何在此,馮猶龍道,“我奉命要做一出新戲,名字就叫‘殺豬盤’,要警示如今常見的騙婚索財之舉,出了買地到處去巡演,因這樣的案子,在邊界最多,於是在雲縣考查了一番,又來許縣這裡采風,二位來了,倒正好為我參詳其中絲弦曲部,我們好好琢磨,演出個精品來!”
他和錢受之對視一眼,因方才楊愛言語,知道徐拂有意在此索嫁,便借此機會,將殺豬盤常見的套路,對徐拂一一道來,“徐校書不知,如今買地婚俗,比外頭要複雜十倍,尤其是你這等有些身家的外來女子,更是騙徒眼中的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