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秦都督!”
“都督有禮了!”
自出買地以來, 一路到此,考察團多少都要和本地的官府打交道,尤其是在大江下遊, 沿岸停泊, 飯局是從來不乏的,辦事處能量越大,交好的各方豪強越多,想要結交買地吏目的敏朝高層自然也就越多。就算主官出於種種考慮,不敢在明麵上和考察團結交,但私下和辦事處的往來也不會少——尤其是江陰,辦事處發揮小半個衙門的功能了,勤政的主官不和他們打交道根本上就不現實。
像是秦貞素秦都督這樣的人物,更不必說了,吳老八知道她的出身——雖是漢人, 但她如今卻是夷族土司的身份, 娘家、夫家都是本地的豪強, 夫家是漢化程度較高的夷族, 素來居住在萬州附近, 而娘家也是本地的漢人望族, 而且猶重武藝,家中習武者很多, 自從兩家締姻之後, 強強聯手, 在萬州一帶當真是可以橫著走。奢安之亂時,便是奢氏也沒能攻破他們的老家縣城,可見秦、馬兩家的底子有多麼紮實了。
像這樣的土兵首領,雖然也聽從朝廷的號令, 但獨立性其實非常高,因為朝廷根本就不管土兵的錢糧,當然也不向他們收稅,秦、馬兩家對於駐地實施的是幾乎完全的統治,更像是一方諸侯,他們守土作戰時,朝廷給的錢糧也比較有限,但若是出川遠征,那軍資是由朝廷撥給不假。
秦貞素也是少有的會應朝廷軍令,出川支援前線的土兵首領,因此,她不但因兩次挫敗土司作亂,名震川蜀,而且還因北上抗擊建賊而在京城甚有名氣。在民間的名聲更是極好,因為秦貞素的土兵,可能是天下間唯一一支軍紀嚴明的土兵了——
自古以來,匪過如梳,官過如篦,後頭還跟著一句呢,那就是土過如剃,土兵一旦離開自己的家鄉,勞師遠征,那真是走到哪裡就燒殺搶掠到那裡,首領也絕不管束,因此,一般不到絕境,官府也不會輕易讓土兵離開駐地,甚至遇到局勢變動時,還要再三敲打,讓土司約束好手下的兵員呢。
不過,由秦貞素率領的土兵,卻是不同,令行禁止,秋毫無犯,軍紀比一般的官兵還強些,都說有嶽家軍的遺風,可以想見,能把一支土兵帶到如此地步,秦貞素又是怎樣的強人了!
這樣的一個人物,想要結交買活軍,那根本都不需要遮掩,完全是理直氣壯,便連敏朝的衙門也不敢多說什麼,這秦都督也是豪俠人物,見到吳老八,便伸出雙手,要和他相握,“吳團長,久仰久仰,我聽說你們考察團要來,特意到白帝城迎候,已經等候了數日,果然買地吏目的風采,沒有讓我失望!”
吳老八忙道,“慚愧慚愧,滿身風塵,難入秦都督的法眼,還請秦都督包涵!”
秦貞素長笑道,“一聽就知道買地的活死人,果然過的是好日子,我們做兵的人,風裡來雨裡去,醃臢慣了嗦,哪有這麼多講究!”
又道,“考察團入川,彆人不說,我秦貞素第一個支持!自六年前回川以後,我還沒出過老家,不過,聽我孩兒寫信回來——他時常去襄陽辦事——對於買地的官吏是極儘誇讚的,他還孝順我一輛自行車,可惜,川渝多山,不太好騎!”
說到這裡,眾人都笑了起來,吳老八道,“公子也是豪傑人物,我雖未和他當麵,但辦事處的同仁說起來,也是隻有誇讚的——我們在漢口的辦事處主任是個女娘,和少夫人還有一段交往呢!都是巾幗英雄,彼此惺惺相惜,早已約定再會,可惜,這一次她去雲縣開會了,否則若她加入考察團,倒可以和少夫人把酒言歡了。”
秦貞素聞言,也是大笑道,“鳳儀也和我說起過,她說天下女英豪,九成九出於買地,平日自忖我婆媳二人已經是鳳毛麟角,見到買地的女子,方才知道英雌之多,不勝枚舉,我們兩人若在買地,隻怕也是泯然眾人了!”
隻聽她的談吐,便可知道秦貞素雖為土司,但漢學一樣精湛,事實上她的官話也的確說得極好,父親更是貢生,兄弟、子侄都是能文能武之輩,可謂是一家能人。這話也不過是隨意客氣而已,秦貞素雖然已經五旬有餘,但發色烏黑油亮,身板挺直,滿麵紅光,穿了至少十斤的皮甲,行動之間也是輕鬆自如,這份體能,便是在買地,有多少女子能和她相比?
就更不說提醒了,此人身量約在一米八左右,身形胖大,雙臂粗圓,絲毫沒有老態,似乎仍可和年輕時一樣,在馬上揮舞八十斤重的兵器作戰。這身體稟賦可謂是得天獨厚,事實上也隻有如此勇猛的女子,才能真正帶兵出征——
雖然敏朝對於土司的政策,是允許夫死妻繼的,也有不少土司夫人在丈夫去世後被封官,但多數女土司沒有獨立領兵的能力,吳老八忖道,“彆說白杆兵是純粹的冷兵器軍隊,便是我們買地的軍隊,想要做首領,身體素質也差不到哪兒去。秦將軍到現在還能領軍,一般人真比不了,多少五十歲的將領那都是滿頭白發,有些力不從心了。便是六姐,恐怕個人武藝也不能和她比較。”
不過,兩人若是作戰,秦貞素那當然也是沒有絲毫勝算的,就是不說六姐的異能,光是仙器,六姐那屬於一人滅國的存在,因此吳老八雖然敬佩秦貞素,但也是底氣十足,和秦貞素彼此互相誇讚,好一番客氣,便順著秦貞素的安排,去客棧洗漱——這一次倒是不說什麼自己付錢了,已經入川,便要入鄉隨俗、隨機應變,除了一些必要的規矩以外,能調和的都要儘量調和。
“想要在萬州一帶經營,秦都督的麵子是繞不開的,現在官府的兵幾乎已經不堪使用,萬州一帶的布防,完全依靠都督,因此我們敘州幫自然也要拜她的碼頭——我們的船隻往下遊運貨,從來都少不了馬家的份兒。秦都督也領我們這份情,讓我們在萬州自由出入。”
到得客棧,小二忙去買水、燒水,白帝城畢竟是山城,用水十分不便,城中隻有一口白鶴井,這是十分不夠用的,便催生出了一個專門的營生——從江邊往上運水,居民按需購買,白鶴井的水隻給人入口而用。若有洗澡的需求,自然不可動用井水,因此大家剛才在城牆下寒暄時,早已有人不斷從江心汲水,來回送到岸邊,再交給運水的驢車,或是馱馬,慢慢往上運去。二十來個人要洗漱,動用的熱水不少,光水就要運一個多時辰呢。
因地形而產生的種種不便,在白帝城算是第一次見識,但根據老艾所說,這在川渝,尤其在萬州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眾人雖然看了感到心疼物力,但也確實有日子沒有好好洗澡,便隻能愧領了這份好意。又有人忽地取出剃刀來,聲稱自己可以剃頭理發,於是考察團眾人又都簇擁他到院子裡去,不論男女都想剃個寸頭——一路上眾人不免染了虱子跳蚤,頭發、胡須也變長了,現在既然安頓下來,有時間了肯定要好好處理一下這些煩人的事情。
院子裡鬨哄哄的,時不時還有外人前來看買活軍的稀奇,吳老八畢竟是首領,便和老艾在房內說話,兩人眼看著運水驢車沿著蜿蜒山道逐漸消失在牆後,老艾一邊分析道,“不過,這一次秦都督如此殷勤,也在我們意料之外——看來,不是這一次奢氏動靜太大,川內人丁又逐漸減少,讓秦都督感到壓力,便是秦都督和川中的官兒們又起了齟齬,有意向敘州更加靠攏,在石柱和買地建築起一條穩定的貿易脈絡了。”
雖然秦貞素姓秦,但她賴以發展的土司部落卻是石柱馬氏,而且毫無疑問有往外貿易的需求,否則她也養不起一支精兵。吳老八點頭道,“看來秦都督畢竟還是土官,土流之間矛盾重重,並不因她的名氣而有所減弱。”
“正是如此,秦都督之夫,便是因為和流官乃至鎮守太監的矛盾,下獄致死,當然,秦都督還是勤王的,就是……就是……”
老艾一時有些卡殼了,吳老八道,“她勤的是大一統的王朝,一個統一安穩的社會製度,不是就對衙門俯首帖耳了,非要說的話,能號令她的也隻有京城朝廷,不是地方衙門,是這個意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