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萬州組紮根(下)(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021 字 6個月前

本來是為了提升人望,才開始做義診的,可義診做著做著,不由得做進去了,彆說偷懶,白天義診,中午上掃盲課,晚上備課,王小芸飯都沒時間吃,還想要自掏腰包買一批藥材,給來上課的女娘們發放,又想找印坊,用拚音翻印一批衛生手冊,散發給病人們,讓她們學會拚音後自行閱讀。因為義診人數多,而且看診過程比全科慢,一日休息不到六小時,人累得消瘦了不說,現在還要倒貼錢財出去,真是一身的血肉都要被榨乾了,大有為了工作不顧一切的狂熱勢頭。

“你這是著魔了,從前沒做過掃盲扶貧的工作吧?”

小雷對於王小芸突然迸發的熱情,是有些不以為然的,因勸道,“咱們的薪金原也不高,你能帶多少積蓄在身上?幫是幫不完的!還是量力而為好些,把你自個兒全填進去了,對結果也沒多大影響,隻有你虧進去的錢是回不來的。你最精明的人,如何這筆帳都算不清楚?”

王小芸哪裡不知道她說的道理,皺眉道,“我能分清主次,隻是著急——又不是什麼疑難雜症,都是簡單的知識,她們就硬是學不會……”

“唉,平日裡飲食太差,腦子的確是轉不動的,便是你開了班,效果也未必好,為何敘州的掃盲班都開給伎女?因為伎女吃得至少比一般女娘好些,腦子便活泛,容易學懂,那些窮人家的婦女,平日裡稀粥、窩頭度日,我看,很多人的婦科病,也是因為吃得太差,免疫力過低而引起的,倘若能吃些好飯,哪怕是一兩個月,這疾病也就不藥而愈了。”

金娥的話,倒是很有道理,王小芸也不由點了點頭,“本地的花柳病倒是不多,更多的確實是因免疫力太差而引發的感染,其實藥方就是要吃得好點,可惜,萬州的農業不發達,要提振本地的經濟,讓婦女能吃飽,唯一的辦法是疏通三峽航運,萬州的商業好了,百姓的日子也跟著水漲船高起來——這又繞回到炸礁石了。”

政經、民生、軍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本就是息息相關的事情。在萬州停留得越久,三人組希望買地能接收萬州的心情也就越強烈,因為眼前萬州乃至整個川蜀的死局,非買活軍是無法解決的:大家窮,要生產,要貿易,要貿易就得炸礁石,降低拉纖的頻率。要生產就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接著就是需要一支驍勇善戰的軍隊進來,把那些蠢蠢欲動想要搶掠漢人的壞夷人,全都殺絕了,剩下的好夷人改土歸流,接受漢人的管理,這是一條血流成河的路,但也是改變川蜀局勢唯一的路。

雖然按道理說,考察團吏目上交的報告,彼此是不透露內容的,但金娥、小雷、小芸三人互相私下討論,三人是都寫了希望六姐出兵川蜀,這是一種樸素的不忍心,就像是王小芸,她也知道小雷說的道理,但眼見了這些深陷愚昧卻還不是完全無可救藥的病號,如何能夠忍耐得住?

太慘了,她幫不了的也就罷了,隻差這麼一點兒的感覺最是讓人難耐——隻要學會拚音,隻要有幾本冊子……她還不知道,在這些‘隻要’背後,隱藏的是在此時多麼先進多麼難得的一條供應鏈,知識本身並不困難,困難得是如何能製造出學習知識的環境,這看似簡單,但當她嘗試著自己來供應時,才能略微品味到這背後需要多強大的力量作為依托。

“還是想辦法去買地吧。”

這幾日來,對於一些有條件的女病號,這也是她唯一能說的話了,“或者攢夠了銀子,也彆去敘州,南下去買地——買地比敘州還是要更好些的。”

話雖如此,但女娘們的態度多是消極的,險要的三峽航道,保護了蜀地多數時候的安寧,但更多的時候是一重限製,也堵住了川人遷移的可能。南下的船票太貴不說,還太險,萬州人是聽著船難故事長大的,隻要日子還過得下去,為什麼要冒險呢?

而且,大多數本地的女子,她們也並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太多不幸,而是用川人特有的樂觀,消解著生活中的苦難。“好歹現在還算是太平,有吃有喝,一家人能在一塊,現在又來了你們這幫女神仙,救苦救難的,日子也還算是過得下去吧!咱們的命都還算是好的了,還有比我們更差的呢!”

王小芸的工作,不能說是非常愉快,她總是很容易感到無力和挫敗——她無法完全解決萬州的問題,也不能付出一切去幫助這些人,她的顧慮太多,而能做得實在太少了。她清楚地知道,這些病號的問題,很可能隻有一半能得到解決,另一半人,她們的生活連穩定的艾草熏蒸都辦不到,前來義診更多的是一種占便宜的心理,要說在自己的健康上投資更多的精力——甚至不是金錢,隻是精力,那都是夠不到的奢侈。

憐我世人,苦難實多!王小芸的情緒往往是壓抑的,但是,她又從這壓抑中汲取到了一些堅韌的力量,倒也並不是看到了彆人更深的不幸,便接受了自己的不幸。而是她為了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得不反複主張,‘婦科病並不可恥’——就像是非自願的皮肉買賣並不可恥一樣,恥辱實際上是一種自己強加給自己的情緒,王小芸從這些病號堪稱荒謬的忌諱中,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健康常識的過程中,反而真正發自內心地接收了買地的見解,‘原發婦科病也好,非自願的皮肉生意以及其產生的後遺症也罷,都完全不該讓受害人反而感到羞恥’。

“婦科病不可恥,這和貞潔沒有絲毫的關係,隻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婦科病不應該和性聯係在一起,明白嗎?有時候這是兩件不相乾的事情,在我們買地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雖然不潔行為會增高生病的危險,但這絕不是生病的唯一原因。”

她對雲英未嫁卻尿頻尿急的少女這樣說,就像是對從前剛去寺廟寄養的自己,“你這個是尿路感染,根本原因是你的飲食太差了,抵抗力太低,所以很容易有小病痛……你回去上山掘蒲公英根煮水喝即可,如果條件允許,那就再吃得好些。你家人未必能顧著你,你也不要太指望彆人……素日留心多學學,凡事自己留個心眼準沒錯。”

“你這個大概是因為沒有注意衛生——不要誤會,哪怕隻有一個男人,甚至沒有男人,而是用緬鈴自嬉,隻要入體的東西不仔細清洗,都有可能致病。”

她對言行舉止明顯有風月痕跡的蓋頭娘子這樣說,就像是對從前還在寺廟過著‘好日子’的自己。現在,她甚至不在乎把自己的過去當成例子,來向病號們講解注意衛生的重要性。“我也得過,最直接的原因,便是當時的相好恩客不注意……”

當她的過去,成為例子出現在王小芸口中時,忽然間,它就完全退化為了一段單純的往事,和曾經輕浮輕信的少女王小芸一樣,成為了一段真正的過去。王小芸見了太多令人不悅皺眉的隱私部位了,對她來說,婦科問題,曾經就像是那段揮之不去的過去,是一種放蕩輕浮、人品不佳的證據,即便彆人不在意,但她卻很難不這樣審判自己。可現在,當她要用這句話去寬慰那些愁眉不展、羞赧不安的女娘們時,她反而真正地接受了這個道理:弱者無須為自己受到的傷害而羞愧。王小芸被送進庵堂時才十歲,在買地都隻能算是小半個成人,她並不是能和住持鬥心眼子的少年天才,之後她抓到了機會,她有了改變,她逃走了,迎來了新生,她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

如影隨形的羞愧感逐漸褪去了,她感受到了一種遲來的,無由的憤怒,對於自己,對於父母,對於住持,對於恩客,對於萬州府被迫去做伎子,還以為這是一種幸運的女娘,對這鎖住了蜀地的高山和峽穀,王小芸對於現狀發生了極大的不滿,甚至於,這份不滿還無理地延伸到了至高無上的六姐身上——以六姐無邊的神力,頃刻間要奪取天下隻怕也不是什麼難事,為何多年來依舊固守一地,讓萬州甚至發生了這般荒謬的情況?

一人之力,何其渺小,王小芸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無法讓萬州府的困境有一絲的改變,就連敘州府的義軍,已經是做到了極致,卻也還是受到了地理的限製,她隻能把指望寄托給高高在上的,曾給她帶來希望的神明,對外當然也不敢將這大逆不道的想法吐露分毫,隻能在心底默默地問著:

六姐,天下的慘狀,您可曾聽聞,將這些華夏子民置之度外……您於心何忍?

在這樣反複的思緒中,一個月的時間如水而過,萬州府碼頭的敘州幫船隻逐漸揚帆而去,巴州的商船填補了他們的空缺,並且帶來了一個不祥的消息:敘州幫和萬州民眾的碼頭火並,讓敘州人死傷慘重,惹來了敘州義軍的怒火!

敘州幫戰船儘出,鑼鼓喧天,聲勢浩大地順流而下,並且帶來了來自南方,銳不可擋的藥火,突破了巴州對江域的封鎖,已經衝著萬州而來,巴州這麵,還要提防異動的南方夷人,暫無法分兵防守萬州——

這個消息,立刻在城中引發了極大的不安和轟動:敘州人報仇來了!

理所當然,這也讓等待已久的萬州組,他們的工作,正式進入了下一個階段。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