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才隻是一個月的光景,但王小芸的進步是明顯的,她的膽量要比從前大得多了,這一次奉節之行,讓她來是無奈之選——小雷要看病包紮傷口,金娥和秦都督這邊有過尷尬,餘下的兵士組更是不好擅自離開,王小芸雖然是趕鴨子上架,更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出行——縱有扈從,但拿主意的人是她,這真是從前未曾有過的事情。
雖然如此,一行人到奉節,竟也還處處都弄得有模有樣的,王小芸在秦都督麵前折衝樽俎,進退自如,連秦都督婆媳都常笑道,“怎地天下間的好女子都去買地了不成?當真是隨意一個吏目,都是大上得了場麵的俊才,若是留在我們白杆兵,高低給你許配個總兵,做個頭麵人物。”
雖隻是笑語,卻也透露了如今白杆兵的結構還是以秦、馬兩家的親眷為骨乾,在結構上是有問題的,王小芸心想,“這般雖然士兵素質高,背叛的危險小,但盤子也做不大,任人唯親,不容易招攬賢才。不過,秦都督若無意自立,就現有的財力也隻夠供養這些人了。牛油貿易還是要快做,要養成她對買地交易的依賴性。”
現在,她很習慣以用這種大的尺度來考慮問題了,似乎隨著思維的不斷變大,原本的一些煩惱也在越來越小,哪怕在碼頭遇見了黃舉人,都未能影響王小芸的心情。她隻是略略把鬥笠往下壓了壓,不動聲色地看著黃舉人和船上的幾人拱手問好,隨後便踏入舟中,揚帆而去——看方向,他們是回萬州去的,看來,如今奉節這裡的輿論,也讓黃舉人等輩放下了顧慮,急於回鄉去了,對於他們來說,隻要敘州幫處事公道,哪怕有責罰,也是要回去和家人一起承擔。否則,家裡人擔了罪責,他們自己逍遙在外,且不說經濟問題,這也不是黃舉人等一貫做人的準則。
至於說為何當時要跑,今日卻回去,其中緣由或許就不必細究了——王小芸倒是能略微猜出一二的,當日引發碼頭火並的衝突,始於小張和黃舉人,而據她後來了解,小張和張鹽幫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很可能小張就是張鹽幫的同父妹子:張鹽幫之父也是跑單幫賣鹽的,其母早逝,其父一直沒有續娶,自然是有相好的,小張自述出身就是伎女之女,但她母親卻不姓張,如此兩邊合起來,其關係豈不就是引人猜疑了?
自然了,敘州遠在數百裡之外,又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要找證據多數是不可能的,隻是張鹽幫和小張走得很近這是不爭的事實,敘州幫中也有不少人猜測他們的關係,這都是王小芸打探來的八卦,這條線索要比黃舉人和張鹽幫的聯係明顯一些,張鹽幫是通過什麼人脈鼓動黃舉人出麵發表演說,挑撥民眾情緒,最終釀成火並的,王小芸認為這條線值得好好查一查。
看黃舉人如此迫不及待地回去,感覺他那條線還不是張鹽幫或孫二寶……當然,也可能他從頭到尾都是不知情,隻是被身邊人鼓動利用,當時出門,是怕敘州幫不分青紅皂白把一家人全殺了,於是禍首遠避,對大家都好,現在一聽敘州幫處事還算公道,便趕緊要回去領罪,免得家人被遷怒了,也是未必,黃舉人雖然思想老舊單薄,失於片麵,卻也還算個舊時的君子,在萬州民眾中名聲,一向很好,那日的說辭,站在舊式道德,也可以自圓其說,王小芸心想,說不定他還是個真君子呢。
從奉節到萬州,這條水路是走過好幾次的,現在也十分熱鬨,前後多有商船啟航,好在一路也是順順當當,這一日王小芸和黃舉人的船幾乎是同時靠岸,剛到萬州碼頭,便見到一群人簇擁在那裡,為首的女郎十分眼熟,正是小張,王小芸吃驚地想道,“小張,她竟熬過來了!看起來傷勢恢複得還不錯!”
當日碼頭火並,小張因為率先掏出鐵器,受到眾人遷怒,受傷頗重,小雷很懷疑她能否活下來,如今看來,人是活了,但腿腳似乎不如從前方便,臉上也落了幾條翻卷猙獰的傷疤,若不是王小芸眼利,幾乎認不出她來。因忖道,“她也是要強,剛恢複沒多久,這就工作了?今日來迎接我麼?帶了這麼多女娘,場麵會不會太大了一些。大概多是我從前的病人吧,前後一個月不見,怎麼好似都長高了。”
待到船行得越來越近,王小芸發現自己剛才有些自作多情了,小張身後的女娘,似乎多是麵生,而且一個個麵色紅潤顯然吃得很好——看來是和小張相熟的敘州吏目,敘州拿下萬州也一個多月了,她們應當是從敘州趕來要開展工作的。而且,從神情上來看,她們應當也不是來迎自己的,而是……
“就是那個老匹夫!”
碼頭上停泊的船隻一多,就隻能是彼此連成一片,搭木板鏈接,讓客人們先上岸再慢慢卸貨,因此這前後的船隻上岸的時間點都差不多,黃舉人的船一路上都和王小芸乘的快船速度差不多,這會兒恰在她前頭下船,卻是剛一上岸,這幫女吏目便激動起來,紛紛指點道,“就是他,就是他!”
“楊將軍不許我們殺人,我們認了,可你也休想好過!”
“就是,這口氣非出不可——我問你!沒有買,哪來的賣?你這黃老丈,今日若不說個子醜寅卯,休想離開此地!”
“到底是買的可鄙,還是賣的人可鄙?”
黃舉人年老體衰,被眾人團團圍住,連一步都走不動了,用手臂護著頭臉,慌張隻是前行,眾女也不推搡他,隻是一路圍著高聲奚落,引來眾人詫異的眼神——不過,萬州已經被消化了一個月了,眾人對敘州的敵對心理,已隨著大家都能吃飽飯而得到化解,因此並無人為黃老出頭,隻是都看熱鬨罷了,也不敢勸解,這若勸了一句,豈不是要引火燒身了?
究竟是剛得之地,黃老又素有威望,倘不是小張出麵,而是旁的女郎,王小芸隻怕就要出言勸告了,正因是小張挑頭,她也不動聲色,隻是跟在眾人身後觀望,心道,“這就收到消息了,她想要做什麼呢?倒是還和以前一樣,很會挑動情緒。”
碼頭上自然也有人來接黃老,還有同舟的親友,這時候都是走避,隻有自家的親眷,還護著黃老,在叫罵聲中回了黃宅,一句話也不敢回嘴,眾女卻仍不散去,還拿喇叭在外大聲奚落,大有‘你不許我殺人,總許我罵人’的痞勁,似乎總要出了這口氣才好。所說話語,更是精彩紛呈,先還在問,到底是買的可恥,還是賣得可恥,後又有本地的伎女加入進來,問道,“府衙也有我的座上客,是黃老你的好友,怎麼不見黃老你和他割席斷交?”
又有人笑道,“瞧不起我們做表子的,如何還來喝我們的花魁酒,如何還瞧我們這些下賤坯子?黃老爺,那年您被劉州曹拉來喝花酒,雖然直挺挺坐著,可還是瞧了我三眼,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您敢說沒有?怎麼不把自己眼睛挖了去?”
這裡談到的花魁酒,算是萬州模仿姑蘇一帶民俗而增設的東西,也是源遠流長了,從糖時,繁華州縣便有‘評花榜’之舉,不過當時多是京城等數一數二地方才能操辦起這樣的盛事,到如今,姑蘇風月繁盛之地,每每評花榜都有大量文人騷客來湊熱鬨,大商賈居中一擲千金,為自己做名聲,甚至連本地的官員都樂於參加,以為是一件雅事。
如今的才子,想要完全回避伎子所在的場合這是不現實的,便是中舉人之後的鹿鳴宴,有些地方都有伎樂前來表演,即便黃老是個從不嫖宿的正經人,也經不起這樣的挑剔啊。
隨著本地伎子的逐漸加入,唾罵素材也因此更豐富了起來,還有人問道,“黃老,你罵我們伎子如此義正詞嚴,怎麼不管管你們家大哥兒,他取了私房錢來偷偷梳攏姐兒,也不見你罵他!我們該死,你們家大哥兒又如何?”
不論目的如何,黃老那番話是把這些伎女出身的女吏目往死裡得罪了,這是不爭的事實,眾女也有出氣的意思,大概也有立威的意思,拿著喇叭彼此接力,足足罵了黃老一個來時辰還不肯乾休,更放下話道,“以後彆出門了!見一次我罵一次!隻會欺辱我們出來賣的有什麼意思,不見你把出來買的人都絞斷了那根小啾啾去!”
這罵得也可以說是揚眉吐氣了,王小芸在人群後方,隻冷眼看小張的神色,卻越發肯定小張另有異誌,隻是沒有真憑實據不好說穿而已。此時忽然聽得黃宅內一陣騷動,眾女還以為是要和她們比拚聲量,忙更放大了喊罵。
亂糟糟過了一會,吱呀一聲,院門被人猛地一拉,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漲紅了臉,衝出來叫道,“還叫什麼叫呢?人都死了——我爹爹上吊,大哥一頭撞死了,你們滿意了嗎?!”
這句話雖無喇叭加持,但卻也清楚大聲,屋外一圈女娘的叫罵聲,看熱鬨百姓的嬉笑聲頓時都為之一頓,眾人麵上都有驚容,似乎沒想到這出鬨劇,最後竟會如此收場,便連女娘們,也都沒有想到,麵麵相覷,全都說不出話來。
那少女惡狠狠地盯著屋外眾人,似乎要記住他們的麵容,咬牙道,“我今倒還有一句話要送給你們,按你們說的,買的有罪,賣得反而光榮了?那你們來找我家的麻煩做什麼?大嫖客都在州衙商鋪裡坐著呢,欺負我們家死讀書人很有顏麵麼?到如今還不滿意麼?是不是要全家都死了,才合你們的心意?”
此女也是性烈,說到這裡,倒退了幾步,一頭往牆角圓柱撞去,眾人驚呼聲中已是人事不省,麵上鮮血長流,隻見敘州女娘,紛紛退後,麵上訕然則聲不得,而看熱鬨的人群裡,也自有萬州本地婦女衝出來抱住她張羅施救,又有人對敘州人道,“夠了吧,都這樣了還不走嗎?”
哪想得到黃舉人氣性這麼大,竟真死了,他兒女也不遜色,一個撞死了還有第二個,三條人命洗刷之下,沒理的反而變成了敘州人,萬州百姓的語氣,雖然還說不上是凶惡憤懣,但疏離之意卻是昭然若揭,萬州這邊,楊玉梁好容易培養出的一些好感,轉眼間又被她們給敗光了。
王小芸在人群後方,先也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隨後心頭又湧出了一股極為複雜的情緒,鄙薄伎女的黃舉人死了,可她非但沒有絲毫的痛快,反而感到加倍沉重,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反感——就像是萬州苦力的性命,從來都隻是政治事件的籌碼一樣,伎女的道德地位,似乎也隻是受政治手段操縱的一個假議題,大多數人的情緒,都被幕後的一雙手操弄著左右。
這雙手真的在乎她所憤慨的議題嗎?
王小芸久久地凝視著人群中的小張,注視著她在震驚之中,嘴角那一絲隱秘的笑,忽然間,她似乎對於整個敘州幫的觀感都產生了動搖和懷疑:是否出身越低的人越忠誠?是否敘州幫根本就是個不該存在的錯誤,其中根本就沒有六姐真正的信徒。
她很想問小張,你還記得你做伎子時受的苦難嗎?如果你記得,那你為何還能這樣心安理得地利用這份苦難?你的最終目的,到底是要在世間消除這份苦難,還是說,隻有把這份苦難施加給彆人,你才能得到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