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 天氣逐漸和暖,北方漫長而又讓人痛苦絕望的冬天, 終於眼見著隻餘下一點尾聲了——正所謂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開,□□燕來,到了三月初,已經是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的好時候, 窮困人家也可以鬆一口氣:天氣要暖熱起來了, 總算不必再擔心著凍死人啦!
這會兒,天也亮得早了,往昔五更末尾, 天都還是漆黑的, 這會兒大概五更正(淩晨四點), 天就有了一絲亮影子, 等到五更末時,天色已然大亮,貢院門口也早熱鬨了起來, 小販們挑著擔,天還沒亮就從家裡趕出來,這會兒安置好了家當,燒熱了活, 清了清嗓子開始招呼前來陪考的家人們了, “來個狀元粿, 獨占鼇頭,考個女狀元!”
“新鮮下鍋的熱餛飩,入場前來一碗身上也暖和!”
“算盤, 誰家還缺算盤的?這可好不了,我們家的好算盤,特科狀元郎都有兩把盤玩的!”
“炭筆、饅頭乾來,草稿紙可都買好了?我家的饅頭乾擦炭筆不掉一點兒渣!”
五花八門的招呼聲,可比一般走街串巷的小販要複雜得多,叫賣的也都是在外少見的商品——彆的不說,光是這炭筆,那就隻有考特科的學生會正大光明地用它。
為何呢?因為用炭筆寫久了,毛筆字就寫得不好了,這兩種筆的筆鋒不一樣,所以那些正科的書生,平時對於炭筆是避如蛇蠍的,隻有偶然留便條時才會用炭筆,這意思和眉筆也差不多。
真正貢院邊上賣炭筆的,是什麼時候興起的呢?是開了特科之後,特科的試卷允許考生用炭筆打草稿,作答也可以用買地出的羽毛筆,或者是更名貴的鋼筆。
當然,願意用毛筆作答也是可以的,除了卷麵整潔之外,書法並不挑剔——特科的試卷要能看出什麼書法來,那就有鬼了,尤其是數學試卷,很多時候全是數字、符號,追求的就是寫得清楚,所以用筆可以多樣化,甚至也不謄抄,而是原卷送給考官批改,這都是和正科不同的地方。
今日這女特科,和男特科還有更不同的地方——女學生們是不脫衣搜身的,從宮中調來的胖大宮女們,和老嬤嬤們,中人們站在一起,板著一張臉,隻是略微查看一下攜帶的書箱便讓她們進去了,沒有男子科考那特色的解衣項目:在這春寒料峭的季節,賞看平日裡衣冠楚楚的舉人老爺們,在長街上公然解衣,又被人細搜衣履,連頭發都要解開了,以至於披頭散發、赤身裸體,往常這可是貢院開考時的一景呢。
但是,女特科這裡,這樣的搜撿便一概免去了,理由也相當的簡單,和考卷不用謄抄是一致的,那就是特科的考卷,全是所謂的‘客觀題’,有標準答案,選擇題、填空題這種,是否給分完全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隻有應用題的解答,是稍微可以衡量得分的,但標準卷中,對於應用題的答案,也是給出了加分點和扣分點。
每一個被錄取的學生,其卷麵都要經得起驗算——這和是否黜落某份八股文卷不同,後者是可以辯論的東西,因為標準是完全唯心的,但對特科的卷子來說,根本就不存在特殊的照應,因為標準完全是唯物的,一切以標準卷為主,考官的個人意誌,也因此被弱化到了極點,以至於他們會不會因為字跡而確認考生的身份,都成了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至於說夾帶小抄什麼的,在特科的考卷中也完全是無關緊要的,特科的考試以理科為主,甚至還可帶算盤進入,還能公然帶教材進去做參考書,因為這些卷子考察的知識,你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會的人,不看教科書也明白考察的知識點,可以從容做題,不會的人,教科書翻爛了也還是不會,倘若能現從教材裡學會什麼,那也是你合該考過——這便是你的本事。
隻是,雖說有這樣的區彆,但頭幾年開特科時,還是按照千百年來的規矩,有這個搜撿小抄的步驟,為的是什麼,似乎也不知曉,無非四個字:蕭規曹隨。又或者算成‘因循守舊’也可,總之,朝廷的規矩之古板,從這件事上便可見一斑了。
直到今日女特科開考,要顧慮到女子體麵,且特科脫衣搜撿的確沒有意義,也怕引來眾人看熱鬨圍觀,倒鬨得不堪,這才有主考官向上奏本,把這條規矩給減免了去,男特科反而因此沾光,他們是和女特科一塊考的,也就免去了這一遭兒,得以衣衫完整地走進考場之中,當晚甚至還能回家歇宿,第二日再去考後頭的科目——這不過夜的待遇,也是這一科跟著女考生一起到來的改動,為的是什麼考量,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抵地說,也還是因為考試形式的區彆吧,正科考生,最重要的就是一道八股文的題目,為了這道題,他們要醞釀數日,中間自然是不能回家的,一回家就可以找外援來參謀,但特科這裡,和童生試更像,一日一科,當日的考試,黎明入場,巳時正發卷子,日暮前必須交卷出來,天黑不掌燭,這一科考完之後,第二日是全新的一科,就算有名師在側,也提供不了一點幫助,其實的確沒有必要在考場中過夜。
因此,特科生是公認享福的,無須在那號子裡苦捱,有道是‘袖手如神仙,往來彩雲間,晨起拂輕霧,暮歸帶晚霞’,這打油詩據說便是某個考官,看了特科考生輕鬆自在的樣子,有感於自己讀書時在號子裡考了多年數十場,方才脫離苦海的坎坷經曆,脫口而出的讚歎。
與之對應的,還有一首打趣正科考生的順口溜,也是他編的,所謂‘袖手如神仙——隻有袖子了,往來彩雲間——活氣兒冒的,晨起拂輕霧——做飯燒爐子,暮歸帶晚霞——準是個臭號’!
所謂隻有袖子,便是說科考入場,搜撿嚴格,要脫去全身衣物,隻穿上下單薄裡衣,讓搜子來查看身上所穿的衣服——這時候倘若穿夾衣這是自討苦吃,為了預防夾衣中混有小抄,搜子要把衣服剪開,內瓤全都掏出檢查,這搜子又不是專業裁縫,還給你的時候很容易就出現衣不蔽體的情況,所謂隻有袖子了,衣服都沒了,那便是打趣正科搜撿的嚴格。
往來彩雲間,冒的是活氣兒,也是對應上一條,特科考生,穿著棉襖暖暖和和的,可正科考生因為隻能穿單衣入場,三月裡天氣又是寒冷,倘若遇到倒春寒的天氣,而又沒有棄考,體弱一些的考生,嗬氣成濃霧,在號子裡緩緩氤氳,可不真是活氣兒聚成的彩雲嗎?還真有不少體弱的舉子,考完出來大病一場,人都要沒了的。說是活氣兒冒的真一點不誇張。
至於晨起拂輕霧,這也是正科特有的現象,一住三日,他們不能總喝涼水,所以每日早上都要掏錢請巡場的送炭火過來,熱飯喝水。但特科因為每日早出晚歸,便不必在場內吃飯,吃完早飯進去,考完了出來即可。
最後一個臭號,也是特科不必消受的,特科考生少,大多人也不在考場中上廁所,尤其是女考生,因為不查夾帶,還有自帶小恭桶小痰盂的,也就不存在正科考試中,設在每條夾道儘頭,和眾人便溺大缸為鄰的臭號了。這臭號的考生幾乎都是必不中的,出去之後大病一場也是常有的事。特科能夠避開這一點,著實是讓正科的考生們又羨又妒,難怪以考官之尊,也做出這一首打油詩來促狹了。
便是京中不少人家,看到這特科的輕鬆自如,都是回家傳說起來,道,“家有體弱的少爺小姐,還是讓他們來考特科好些,考不中那便是不中了,總比考正科一般,下一次科場猶如脫一次皮來得好。”
也不乏有人家深以為然,從此強迫自己的孩子改了誌向的,不過,此時聚在貢院前的考生和家長們,當然也不如旁人看來那樣的輕鬆自如,不少家長都握著兒女的手細細叮嚀,又是約定了一會在哪兒碰頭,“便是做不出也不要緊,第一次開科,咱們便當是來考著玩玩的,我心肝兒可彆走丟了才好。”
“姆媽,你說的這是哪裡話來!”
剛剛十二三歲的小女兒,在嬌養一些的人家,可不就是如此嗬護的?也幸虧不必留宿貢院,否則這一次她肯定是不能參考的。貢院門口不乏這樣的錦繡嬌娥,紅著臉一邊安撫家人的情緒,一邊好奇地左右張望,打量著家外的光景:這一看,就是跟著家裡請的特科老師學的,或許還是蹭了兄弟們的課程,因著開考女特科的緣故,也是感到好奇,便求了家裡人讓她試一試,便是考中了,也未必會出來做官呢。
這便是朝廷開特科的好處了,任何一個東西,不論怎麼歪風邪氣的,和一貫的家風不符,但隻要是朝廷開設的,總似乎披上了一層金箔,哪怕是最老成的家長也會轉了口風。雖說真正最古板的人家,女兒連特科的科目,都是接觸不到的,但朝廷開設女特科,對於京城一帶的女眷來說,在風氣上總是進一步的開明起來。
不像是從前,和使館的女吏目走得近的人家終究有限,一道令下,京畿方圓數百裡內的人家隻怕都被驚動,今日的貢院門口,多了不少新鮮麵孔,都是從前壓根沒在人前露麵的深閨小姐,從這個角度來說,女特科倒是發揮了很大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