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強身健體是何等必要的事情?衛妮兒跟著買地使館辦事時,根本就不見有這樣的無聊人士上前撩閒,因為買地的女吏目,一般都要比京城無賴打兩個尺寸,便是無賴打手,也能掰一掰手腕,衛妮兒現在完全明白為何買地如此瘋狂地提倡女吏目習武了——
這世上雖然也有講理的人,但很多很多時候,人和人交往的潛在氣氛,還是被體型決定,如同此時,那無賴漢之所以撩撥,不過是因為女座裡的女娘多還是窈窕纖瘦之輩,在體型上是弱於他的,倘若女座裡,坐的都是使館吏目那樣的健婦,他敢多嘴一句麼?
她習武的心思,因此也越發迫切了,隻是在京城要習武健身又要比在買地難得多了。再加上此時眾女都急著回家報喜,於是也暫不計較這些,而是紛紛會賬離去,衛妮兒在路上又勉勵了錢生生一番,約定了第二日去隆長寺買書,她這才回了自家胡同——此時卻見自家門口,已經圍了一圈街坊,見到她出來,都是叫道,“文曲星回來了!”
“女進士回來了!”
卻是裡長也忙從衛家小院子裡出來,麵上笑成一朵花一般,是前所未有的殷勤,衛大郎在旁相陪,亦是挺胸凸肚自豪不已,跟著環顧四周,大聲道,“是我們家的金鳳凰回來了!”
雖然才隻是藍榜百名外,在諸多同榜之中,這成績的水分成色,隻有衛妮兒自己知曉,她內心深處委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自傲的,但毫無疑問,這份榮譽在胡同中便已經是頭一份了,哪怕是衛妮兒之父衛老夫子,也要瞠目其後,衛妮兒在巷口見到這張張笑臉,胸口仿佛被什麼東西塞滿了一般,是微微要脹裂開的一種飄飄然,在此生最為得意的一刻,她卻壓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闖到了今日這一步,心中隻道,“天呢,我一開始隻想著去使館踅摸些活計,好歹幫補家用,冬日裡能多做件新棉襖,哪想得到,這一步步走到今日,居然還真成了個女進士——哪想得到還有這榮耀等著我那!”
她對於自己,似乎還有一份清醒的認識,隻是這份認識又被掩蓋在了此時這飄然的喜悅之後,衛妮兒情不自禁,咳了一聲,擺出了一副穩重姿態來,邁著四方步往前慢慢一步步踱去——倘若此時有一麵鏡子,她也會吃驚的,因為她此時的步態,居然和在貢院見到的主考官(也是她目前見到品級最高的官員),有了七分的相似,帶上了那麼一絲淡淡的,卻又不容錯認的——
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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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女進士了,衛妮兒的穩重表現,絲毫沒有引起父老們的不快,反而更讓他們讚歎起了衛妮兒天生的威儀,“從小就知道你是有一番大成就的!”
“怪道說貴人一舉一動都是與眾不同呢!”
“以後就是官身了,妮兒!該起個大名了!”
這一日,衛家裡外紅燭高照,來道賀送禮的裡坊們一撥又一撥,堂屋裡各家送來的尺頭都快堆不下了,衛家眾人也是喜笑顏開,儘量周全地款待客人,平時相好的鄰居、親眷都自發趕來幫手,如此連著忙了一日多,賀客們這才告一段落,衛太太又忙著要為衛妮兒趕些新衣出來,預備著新科進士們彼此走動、拜師所用。
衛家本是寒門,人口不足,如今乍然出了個金鳳凰,喜悅之餘眾人都是加倍忙碌,還要托賴鄰裡照應,方才能勉強支撐過來,譬如衛妮兒的新衣,出門的儀仗行頭,都要鄰裡幫忙籌措——這多少也代表了胡同的臉麵,因此眾人都十分儘心,不但木頭媳婦來幫衛太太做衣服,各家都建議衛家買一匹馬,讓衛妮兒出門時不用再步行,又有人熱情地送了馬鞍、馬袱來,這都是好意,因為這些東西所費不貲,衛家倉促間也很難置辦齊全。
又有人送宮花、送文房四寶的,總之,不論禮重利輕,街坊都要有個表示,還有衛妮兒過去一冬天到處發煤,結交的朋友,聽說她中了進士,也多有表禮送來,衛妮兒也免不得擇些親近的人家登門道謝,全個禮數,還要抽時間應酬新結交的同年朋友們,又要去給錢生生送行,連日來忙碌不堪不提。
在這忙碌之中,中進士的喜悅也逐漸沉澱了下來,現在各特進士都是很想知道,朝廷打算如何任命她們,畢竟,若隻是虛名,不予任用,或者隻是擔任一些沒意思的虛職,那,這特進士的成色多少也就因此減退了。而藍榜進士對這點也是猶為在意的——雖然坊間的輿論,多還在王良妃的成績上,倒是少有人說起藍榜的難度,但她們自己也難免心虛。
回到胡同裡,那是尊榮無儘的女進士,同年一聚會,又對前路十分焦灼,衛妮兒這一陣子便在這兩種狀態中不斷的切換,這一日她又去張九娘府上吃茶,想要探聽消息,問問女進士是否也有‘禦街誇官’的榮耀,前路又是如何,之前張九娘說,任容妃要設狀元宴款待同仁,不知道能否從任容妃、王良妃兩位娘娘處探得一些口風……
但可惜到張九娘府上,大家才談了一會,便因為張九娘被任容妃突然請去,也不好在張府久留,便隻能提前回家。她走到巷子口時,恰好見到一個人影一閃,不由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出來!”
便見到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從巷口的石獅子後頭走了出來,麵上還有些討好的笑意,衛妮兒一見是他,便笑道,“原來是小劉二,見著我躲什麼?不認我這個隊長了?”
原來去年冬天,他們發煤時劉二時常來幫忙,並不僅僅隻是在自家巷子附近領煤,而是來打下手掙點工錢,也經常客串做托,指揮孩子們喊童謠,頗是發煤一行人的好幫手,因此衛妮兒便笑稱自己是這些孩童的隊長,劉二是副隊長,屢屢讓劉二去和孩子們玩耍,教他們唱為女娘張目的童謠,兩人是很熟絡的。
隻是如今衛妮兒身份不似從前,劉二似乎也怕她生出一張富貴麵孔來,便將她仔細打量了一下,見衛妮兒笑容還是那樣親近自然,便也才放心笑道,“哪有不認呢?我是特地來給隊長道賀的——隻是你不在家,我不好意思進去。”
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一個木盒來,送到衛妮兒麵前,衛妮兒打開一看,吃了一驚,道,“羽毛筆?這東西不便宜,還是買貨鋪子裡買的,劉二你——”
以劉二的家境,他必定這幾日是到處為人跑腿尋賞錢,好不容易才攢出了買羽毛筆的積蓄——這羽毛筆在買地或許不貴,但千裡迢迢送到京城來,價錢還不要翻個三番啊?一根能換筆頭的羽毛筆,帶兩個筆頭,至少也要五十文。
對劉二來說,這不是一筆小開銷,衛妮兒心中感動,本想嗬斥劉二為何如此靡費,但話到嘴邊,望著劉二那期盼的笑臉,又吞了回去,不知為何,眼角反而有些熱了,由衷地道,“你實在是破費了!”
說著,便將那羽毛筆反複鑒賞,嘖嘖讚歎,流露出十二分的喜歡來。劉二見了,更是打從心底笑了出來,顧盼自豪,笑道,“隊長能喜歡,可見我這禮送得不差了!我是了解隊長的!”
衛妮兒噗嗤一笑,道,“傻乎乎的!你最近都做什麼呢?你娘呢,可尋到活計了?”
她自不會白拿羽毛筆,隻是比起回送尺頭,衛妮兒想的還是拉拔劉二家裡人,叫他們家都能尋到活計,才是正經長久之路。她也是今非昔比,要為劉二他娘找個活計,不過一句話的事情而已。不料劉二卻搖頭道,“我們——我們要走啦。”
他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對衛妮兒道,“隊長,天氣暖和了,我們家要去南麵啦——我攢了些錢,能做去通州的路費,到了通州,我們就能乘船去南麵了,我還小,我們家還有兩個女娘,可以免船錢,我已經和使館的大哥大姐們說好了,拿到了船票。”
“啊!你們要去南麵了!”
衛妮兒若有所失,或許是因為買地曾是個讓她極為向往,卻因為種種顧慮無法成行的聖地,她很快便壓下了心底的失落感,又微笑了起來,“好事兒,南麵天氣好,你們到了南麵,冬天就不難過了,還能免費上學,南麵是個好地方!”
“是啊,這一次,我也是來向隊長辭行的。”劉二跪在地上要給衛妮兒磕頭,“多虧了隊長,我們一家才——”
衛妮兒強拉他起來,不許他再說了,“做什麼,做什麼,我說過什麼來著?”
私下裡,衛妮兒可不許劉二搞這套肉麻磕頭的把戲,常和劉二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此時這話一出,兩人似乎又回到了數月前日日見麵的辰光,彼此一笑,重又親近了起來。劉二也不再局促,而是拉著衛妮兒道,“隊長,還有一件事兒,我得告訴你——你隨我來——”
把衛妮兒拉到照壁底下,讓她在凳子上坐了,自己這才附耳做了個告密的姿勢,低聲道,“我在使館,聽說了朝廷對你們這批女吏目的任命——說是要把你們放到下麵的州縣甚至是村鎮去,搞女學,條件不但艱苦,而且報酬恐怕相當的有限。這是張先生和另一個先生說話時,我偷聽到的,她一邊說還一邊搖頭,好像很同情你們似的。”
“還有這事兒?”
衛妮兒實際上已經信了十成——之前她也曾聽張九娘透過一點話風,她的心微微一沉,還沒完全咂摸出味兒來,又聽劉二說道,“張先生還說,‘那倒不如去我們南麵,敏朝的女進士,我們也是能任用的,至少水平不會太差吧’——這真真兒是我聽到的原話。”
他懇切而有幾分焦急地望著衛妮兒,邀請道,“隊長,不如……不如你們也和我們一起去南麵吧,咱們也有個照應,你是女進士,到了買地也能做官——”
這句低沉而推心置腹的盤算,似乎是說到了衛妮兒心底,又似乎是從她心裡發出來的,“這樣,難道不比留在京城要更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