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一子,我知道你的意思。”
衛妮兒也不避諱,更沒有用那些什麼忠孝仁義來搪塞劉一的意思,她尋思了一番,大大方方地道,“其實一個人選擇留在哪裡,除了看本地的日子過得如何之外,還有,便是看在哪個地方的前景更好。小一子,你覺得我應該去買地,便是因此罷——買地不但同等階層的人,日子過得更好,你也覺得我這樣的女娘,在買地的前景更廣闊些。”
這話就把劉一心底的想法完全總結出來了,他一拍大腿,“正是!正是這個意思!姐姐,朝廷的官,有什麼好做的?咱們雖然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衙門裡烏煙瘴氣,奇形怪狀,在這裡頭廝混能落得著什麼好?再看看買地的使團,那股子風氣是多麼清正,吏目們是多麼的雷厲風行、平易近人?”
這種氛圍,很難舉出具體的例子,但接觸過的人卻自然會有強烈的感覺,衛妮兒也點了點頭,“確實,官場沒什麼好說的,咱們這和買地沒得比——去買地,處處都好,哪怕啊,就是當一個小吏,能享受到的整個體製和風氣的福利,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也是這兒比不上的。若是從我自家考慮,那我們早該去買地啦。”
“但是,小一子,你想過沒有,如果我早早地去了買地,像我這樣的人都去了買地,那麼,去年冬天,誰來給你們家發煤呢?誰來管你們這些還去不了買地,甚至都不知道買地的日子是怎麼樣的人兒呢?”
劉一說不出話來了,他就像是被狠狠地敲了一悶棍,又像是受了重擊,又像是因此一頭撞在了一扇沉重的門扉上,撞出了一條細縫,讓他在一瞬間看到了一個全新世界,伴著耀眼的,讓人雙目刺痛的光芒……
衛妮兒卻沒有察覺到小兄弟的異樣,而是繼續說道,“或許,你以為我是害怕到買地讀書三年之後,反而一事無成,淪為平庸,隻能去工廠做工賣力氣,所以才一個勁地說服我,即便在買地做個工人,也比在敏地做官來得省心。”
“其實或許你說得對,我確實是沒有再考一次的信心,也喜歡在京城這種出人頭地、改換門楣,在家裡,在街坊裡眾星捧月的感覺……但是,小一子,我前陣子時常在想,我算是很幸運的了,至少我活在京城,我就住在使館邊上不遠,巴結著我上了個掃盲班,從此,就走了一條不同的路。”
“可天下間幸運的人,究竟是極少的,比我不遜色的人還有許多許多,她們就像是我結識的同年生姐兒一樣,住在保州府,住在村子裡鎮上,她們沒有這樣的機會,受不著使館的恩澤,除非什麼時候六姐打到了北麵,打下了京城,她們的生活才能真正有所改變……否則,她們一輩子最高最高,也就隻能來京裡趕考一次了,最終,她們還是要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
“可是,六姐什麼時候來,買活軍什麼時候來呢?”
衛妮兒彎腰拍了拍牆根兒凸出的條石,示意劉一和她一起坐了下來,一道望著早春裡京城那半黃不黑的天——刮春風了,也把關外的土帶來了,京城的天色要到夏季才會真正澄澈起來,冬、春兩季總是這樣叫人懊喪,人們盼著天晴,就像是盼著那久遠的,不能預估的夏信,寒冬已是如此漫長,這會兒感覺到了春意,可真正的熱浪,真正的美好似乎還在極遠的南方。它似乎早已做出了許諾,可又似乎永遠都不會到來。
“不瞞你說,小劉一,前陣子,我心裡其實老有些生氣的——買活軍這麼好,六姐這麼慈悲,她看得見天下這麼多受苦的人,可她為什麼不快些來呢?我簡直要為這件事兒埋怨她了,越是崇拜六姐,越是感到她無所不能,我就越是這樣想著,她戰無不勝,可為什麼遲遲不北征京城?買活軍的天兵天將,哪是京城的那些兵爺們能夠抵禦的?”
若說劉一對於謝六姐的崇敬是十一萬分的話,那麼,他對衛妮兒的感激就是萬萬分了,因此,他並不急著維護心中的神佛,而是認真地思考著衛妮兒的話,“可是,妮兒姐,六姐……六姐不一直說自己也是人嗎……”
“是啊,六姐常說彆迷信她,後來我漸漸地也咂摸出味兒來了——為什麼不能迷信她?因為一旦迷信了她,就全指著她了,實際來說,她做錯了什麼呢?她不也一直做好事兒嗎?她是在福建道長起來的,先照管南方難道還有錯了?”
“她沒有錯,誰都沒有錯,可要是所有人都想著去南麵,跟著她過好日子去,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來北麵照料這些受苦的人,那——在時機成熟以前,咱們京城這兒的百姓,就隻能看命熬著了唄?”
衛妮兒的語氣裡,透露著一股不以為然的味道,似乎她對於改變了她命運的買活軍,竟有了些失於不恭的妄念和非議,不過,她並沒有說出口,隻是搖著頭輕輕地說,“但我不想他們看命。小一子,去年冬天,我一鏟一鏟,救活了你家,救活了多少個你這樣的小孩兒,我心裡很安生,很快活,仿佛我修了福報,我做了好事兒——”
“今年冬天,我還想一篇篇課文,一鏟鏟煤,把更多的鄉親們,從原本的命數裡往外拉一把——等什麼六姐,問什麼六姐何時來呢?靠等、靠要,那不是我的心氣兒。”
衛妮兒又是那滿臉主意的樣子了,她有些親昵地拍了拍劉一腦袋,吐露了自己少對人言那真正的誌向,“我不管煤誰給的,這課本誰編纂誰發的,誰給我都接著往下發,小一子,我可不想等了,咱們自個兒的鄉親自個兒救,生姐兒能少一個算一個——你說,若咱們北麵的女子也能出去做工,也能從小就學也能考科舉,生姐兒從小能上學,她還用得著拿自己的親事還債嗎?她不能去給人乾活籌錢嗎?”
“六姐不是神佛,沒有千裡眼,看不到咱們民間的苦難,她……她也有她的考慮,咱們不能怪她。可也不能老指著她了,她乾不了的事我們自個兒來乾,小一子,其實我很清楚,這一次出京要麵臨多少的危險,多少的冷眼……”
衛妮兒說,“但人活在世上,不能沒點氣性。”
她望著塵沙中模糊的輪廓,就像是望著幻想中那光輝的城市,她輕聲說,“買地的改變,也是一撥人一磚一瓦乾起來的,我沒有六姐的神通,可我要留在我的家鄉,哪怕是一撮土也好,一塊磚也罷,我要讓京城因為我,發生一點兒變化。”
“雖然享不了樂,但在我心中,這比去買地要更快活得多——小一子,你儘管去罷,你是該去買地的人,該去的人,都應該去過上你們的好日子。我已經想明白啦,我是該留下來的人——咱們老京畿這一帶,有太多的錢生生啦,我要留下來,我要留下來慢慢地消滅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