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春台景寥落(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401 字 5個月前

廣陵, 月色正新上,在二十四橋眺望城中,正可謂, 墨雲拖雨過西樓。水東流。晚煙收。柳外殘陽, 回照動簾鉤。天下間也隻有這座千古名城的夜色風華, 可以和姑蘇比較, 正所謂,姑蘇有十裡山塘,我有二十四橋,姑蘇有軟紅十丈、花街柳巷, 而我廣陵也有廣陵風月, 瘦馬人家。天下間富庶之地,當今而論, 又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也有‘腰纏十萬貫, 騎鶴下揚州’,就連京城,尚且也都要排在這幾個城市後頭那!

這兩座相距不遠的城市,他們的繁華也是相似的, 甚至包括近年來的頹勢與冷清,也都那麼的相似——雖然依舊是‘墨雲拖雨過西樓’,瘦西湖邊上, 院落深深,依舊是達官貴人的彆院所在,但這彆院細看之下,卻透了一絲冷落淒涼, 不少院落都是空置,再無‘美人微笑轉星眸。月花羞。捧金甌。歌扇縈風,吹散一春愁’的風流婉轉,居於院中的美人,似乎早已沒了習練歌舞的興致,甚至早已不知何處去了,隻留下院中桃花,兀自抖抖顫顫,在這初夏的和風之中,儘情地享受著最後一絲春的餘韻。

這些美人去向何處了?答案是顯然的,她們大概全都是去南麵福建島,去買活軍那裡了,這裡麵,有買地居心叵測,引誘輕佻婦女南下的緣故,也有居住在廣陵的豪商,身家日蹙,不再能夠供養太多歌姬舞女的緣故,雖說廣陵這裡,是四通八達的地方,曆來大宗貨物都在此處交割,也應運而生了無數叱吒風雲的商人,但這些商人的風向標,毫無疑問,還是占據了金字塔頂端的鹽商。

——廣陵的鹽商,一向是最闊綽的,因為這裡包銷了兩湖與江南道這道的鹽運,於是在來自江南道的徽商苦心經營之下,廣陵的市麵也就日益繁華起來了,這裡不但是鹽運的中心,也是漕糧、絲棉等所有江南產物運往各地的集散之處,廣陵的闊綽,自古以來就是很聞名的。

而這其中,鹽商的舉足輕重,不在這座城市浸淫良久,都不易察覺,廣陵的鹽商不但手眼通天,而且家家都是豪富驚人,鹽商府的花園院落,簡直是巧奪天工,和姑蘇園林不分軒輊,這且不說,他們對於朝中官人、在野名士的結交,也一向是不遺餘力。廣陵鹽商最雅,這一點也是天下知名的,鹽商往往是賈而好儒,簡直已經不被當成單純的商人看待了,在士林間也儼然擁有不低的地位,鹽商的族人倘若考中了進士,他的出身是不至於被人鄙薄的,往往還會成為大家善意打趣的對象。

但是,這樣富貴儒雅、興旺發達的情況,近年來已經完全成為過去了,不僅僅是廣陵的鹽商在落魄四散,甚至於倒閉下獄,就連其餘的生意,也是逐年萎縮,這一切全是因為在南方福建道——那樣煙瘴荒蠻的地方,突然間崛起了一支亂賊買活軍。這支買活軍還偏偏不像是一般的義軍,沒有在轉眼間便煙消雲散,反而給它越做越大,逐漸地發達起來了。而更壞的一點是,買活軍崛起財富的手段,和廣陵是處處衝突,沒有一點能重合的!

首先是買地的雪花鹽——這是比每年鹽道交割攤牌給鹽商的官鹽——還沒有被層層盤剝參雜質的精鹽——都還要更好十倍的東西,一點苦味沒有,雪花一樣,入水即溶,絲毫雜質沒有。

更可怕的是,這種雪花鹽,產量很高而成本極低,買活軍曬鹽的工藝是極好的,他們的鹽如此精美,卻比百姓們能買到的‘終端鹽’還要便宜,於是一夜之間,百姓們或者是不買官鹽,或者隻是敷衍塞責地買一部分官鹽,日常的吃用,全都是仰仗買地的雪花鹽了。

就連私鹽販子,都積極地去買地販鹽,不肯和鹽商們打交道——他們即便用低價拿了鹽商們的私鹽,又能如何呢?賣不出去的,沒有銷路,那就隻能砸在手裡,私鹽販子們寧可改行都不肯做這個,甚至還有人直接跑到買地去了,他們既不敢得罪鹽商,也不能勉強自己做虧本生意,惹不起、躲得起,隻能換個營生換條路,其中還真不乏有人過了幾年,得意洋洋地以買地吏目的身份,重新出現在買地的私鹽隊裡,公然地在廣陵這裡設置辦事處……繼續給老爺們添堵!

光是這鹽業上的一拳,就足以讓廣陵元氣大傷了,廣陵的鹽商無可奈何,隻能咬牙吃下朝廷源源不斷發來的官鹽,同時寄希望於鹽務‘剿匪’,用遏製私鹽發賣的方式,維持官鹽的銷路,如此才能勉強支應上官鹽這本賬,不至於把本錢全部虧進去。

但,這也隻是勉強保本而已,以往官私一體的私鹽收入,那是完全泡湯了,可上下人等四處都還要打點,不過是兩年功夫,小鹽商便紛紛宣告破產退出,族人至此落魄。大鹽商也隻是苦苦支撐,又過了幾年,形勢越來越壞——買地的辦事處,在廣陵的影響力越來越深,他們的勢力開始順著大江蔓延滲透,就連地方官府輕易也不敢駁他們的回——京城的朝廷柔媚,地方的官府就隻能更柔媚,因為他們知道背後是沒有人撐腰的。

如此一來,便連鹽務也不敢動那些賣雪花鹽的私鹽販子了,至此,鹽商的私鹽收入幾乎下降為零,而官鹽也是維持一年便虧本一年,大鹽商開始逐漸倒閉,還有一些,背後靠山不夠硬,沒能及時地抱上田任丘的大腿,便因為付不起賬而被下獄治罪——不論你私下的賬如何,官麵的賬沒有虧錢的道理,已經是留足了賺頭的,朝廷催銀子那是理直氣壯,其實也就是變著法子從富戶這裡掏錢罷了,他們哪裡不知道廣陵鹽業的真實情況呢?隻是要趕在徹底完蛋之前,能擠一點銀子,就擠一點銀子進內庫!?竭澤而漁、飲鴆止渴的味道太明顯了,可又能怎麼辦呢?皇帝也的確是沒有辦法了。鹽商一倒,廣陵城立刻就顯得蕭條了起來,再加上現在,為了緩解運河的運輸壓力,漕糧海運、遼餉海運,海運越是興旺發達,河運的港口受到的衝擊也就越大,廣陵這裡,唯獨還能勉強支持的商人,都是提早改做買物的,他們的價格是買活軍定死了的,賺頭不多,時時還要受到買活軍的監督,甚至是給他們交賬,但即便如此,上遊的商人定期還會來這裡躉貨批發,他們畢竟是活下來了。

其餘那些指望著發賣鬆江織物、海外俵物……等所有貨物的大小商人,都麵臨一個貨源短缺,售價上升的情況,因為買地在崛起之時,也在瘋狂地向內進貨,藥材、礦石,甚至是鬆江的棉花,海外的所有貨物……他們的需求量都很大,這就影響到了原產地的行業,譬如鬆江,鬆江那裡已經不做棉布了,做不過買活軍,現在還留在鬆江的織工,主要在做棉花的粗加工,把皮棉買入,熟棉賣出,來掙這點差價,其餘的事情都和那些離去的織工一起,南下到買地去啦!

原本的貨源沒有了,要做生意得去買地進貨,如此巨大的變故,必然要催生一批商家崛起,一批老商家凋落,這幾年來,廣陵就在這樣的巨變之中,分家、破產、清算、入獄……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發生,雖然也有新貴買房置地,但這些新貴跟從的都是買式的新規矩,他們可不敢公然沉溺女色,很多人甚至發自內心對這些事沒有興趣……廣陵的風月業,一下就少了許多一擲千金的豪客。

至於他們原本極出名的瘦馬人家呢?這幾年便更加是物是人非了——現在凡是混不下去的婦女,都知道要去買地求個前程,毫無疑問的,瘦馬人家的貨源也會因此變得稀少,而且,瘦馬人家這活計,也非常的曖昧,雖然嫁女兒收彩禮不算非法,但和他們接觸的人牙子,按道理來說是非法的——

大多數人牙子都不是官牙,而若沒個官牙的身份,入城之後第一個被清算的就是這些私牙,隻要有非法販賣人口的現象(私牙也可以介紹工作),一般都是第一批被吊死的對象,牙行眾人,也都害怕自己被人‘備案’,少有風吹草動便立刻消失一段時間,再會來重操舊業,如此一來,貨源又少,賣貨的人牙還時不時鬨失蹤,她們又去哪裡收養上好的美人胚子呢?

新貨物不好進了,大豪客也沒心思買了,廣陵的瘦馬業,和姑蘇的風月業一樣,很自然地就因為城市的變遷,受到了極其嚴重的打擊。聽說很多有名的老父母——專門能調.教出好瘦馬的人家,也害怕自己被人備了案,將來總有一日,要被買活軍殺了頭去的,都趁買地還沒打過來,借機離開廣陵,甚至還有人改了姓名,專門周折到登萊,從登萊上船走海路,直接去雞籠島甚至南洋,拿積蓄換了買活軍的鈔票,買房置舍,找個工作,把自己曬黑,過上另一種日子,任何人問,都咬死了自己是山陽人,萬不敢露出一點廣陵的出身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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