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存在於否,在哪裡居住,對衙門都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也不會有任何的文章介紹龍川縣裡的人口構成,包括龍川縣的現狀,自然也隻有買活軍的自己人親自前來,才能給出最詳實的答案,哪怕是敬州府出身的士兵,他對龍川縣的敘述其實也是非常含糊的,充斥了道聽途說——這畢竟是個閉塞的地方,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出生地百裡之外,彆看敬州和龍川距離不遠,但消息的交流仍是非常有限。
也因此,在到達縣治之前,霍小燕感覺自己的任務還處在一團迷霧之中,有點兒看不清道路,但是,隻是進縣城去縣衙的這麼短短幾分鐘,她就感覺眼前的圖景越來越清楚,越來越豐富了:一座小城,城裡的百姓泰半都和河運有關,有販鹹魚的,販些布料香料的,販瓷器的,開當鋪的,開鐵匠鋪修馬掌修船的……還有些在縣城附近種田,進城賣菜的,再加上一個人數稀少的縣衙,這就構成了龍川縣的全部。
在這座縣城裡,說話最算數的人是誰呢?除了老縣丞之外,其實是各大寨子放在縣學讀書的子弟,以及前來照顧他們,順便做點生意,聯絡自家的糧油買賣的族中長輩。或者實際上來說,這些寨子的代言人才是縣裡說話算數的人,老縣丞的任何舉動,不經過他們的同意根本就無法實施——雖然他也不會有什麼舉動,隻是管著縣衙裡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及通往外界的貿易,還有縣學的事情。
貿易、教育,這就是王朝和這種小縣城全部的聯係了,稅是極少的,聊勝於無而已,甚至會因為山崩水澇幾年幾年的收不上來,龍川縣和法外之地唯一的區彆,就是他們還被敏朝的教育體係包裹在內——圍龍屋裡的族長還是希望自家族裡有些讀書郎的。至於說生意……生意和敵人也是一樣的做,實在不能說是敏朝領土的特權。
人煙稀少的縣治,缺漏的編製,無法提供幫助的衙役,在深山中灑落著緊密成團的村寨,在更遠的山頭,仿佛迷霧一般,活在傳說中的土人……萎縮,且一時半會無法恢複的航運,動蕩的邊境,在縣裡生活的各村寨耳目——龍川縣的圖卷,在霍小燕心頭緩緩鋪開,她的任務,則是要拿下縣城,讓縣城中先凝聚出足以壓製村寨的力量,從上而下的為買地在龍川縣治這裡,取締圍龍屋,主持分家進行前期的鋪墊。
目標有了,最基本的條件有了,龍川縣這任務的難度也就完全確定了下來。王德安忙裡偷閒,回頭對霍小燕投來了一個憂慮的眼神——王德安其實是很適合做使者的,因為他就出身於潮州府,同時會說白話、客戶人家的土話,但是他沒有報名參加選拔,原因就在於王德安認為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多次表達了對霍小燕的擔憂,同時認為縣治的任務和府治比,一點也不簡單,甚至可以說更難——府城的勢力更多,人口更多也更複雜,使者就兩個,人口的比例來說,似乎是更懸殊的,但是,勢力多也就意味著合縱連橫的餘地更大,至少還有斡旋的地方吧,像是龍川縣這樣,情況簡單明了,完全一邊倒的局麵,反而連活動的空間都沒有,怎麼看都是無從下手,就算統合了縣衙的勢力,那又如何呢?縣衙的勢力如此弱小,該怎麼和村寨合力形成的巨力對抗啊?
現在,龍川縣的情況完全印證了王德安的擔憂,霍小燕知道,他心底其實是有點兒泄氣了,不過,隻要這不妨礙王德安做事就行,她心下其實已經有了一個還不太成熟的計劃。霍小燕回了王德安一個眼神,示意他一會按自己眼色行事,便隨著衙役的指引,把馬兒牽進了縣衙。
這是一座非常破舊的縣衙,彆說雕梁畫棟了,要是風雨大點兒,感覺都能倒塌——雖然有縣官不修衙的傳統,但連前衙都如此破舊,明顯還是因為此地多年沒有縣令的緣故。倒是縣丞平時辦公的官廨,雖然破舊,但至少窗戶紙上還沒有破洞,出來領路的衙役今年大概二十八,已是衙門中最年輕的衙役了,進縣衙之後,上前來牽馬的兩個衙役大概四十歲不到,按照本地人的觀念已經是老年人,行動間也有點兒老態龍鐘的味道。
至於縣丞——四十歲後半的樣子,更是行將就木,反應也十分的遲鈍,衙役在門外通報後,就聽得腳步聲緩慢拖遝,不過是幾步路的距離,卻是用了半分鐘左右,他才走出門來,在廊下和霍小燕、王德安打了個照麵。
霍小燕一見這縣丞,就知道此人也是派不上大用場的——他走路慢不是彆的緣故,而是肉眼可見的一隻腳不太方便,走路時不好受力,大概是因為有風濕的緣故,手指的關節也是異樣腫脹,眼神也有些渾濁,望著兩人分辨了好一會——倒是沒有對霍小燕的性彆和裝束有什麼詫異的表示,而是拱手問道,“二位便是買活軍的使者麼?”
看來,他對買活軍倒不是一無所知,甚至可以說私下是有過研究的,否則也不會對自己的穿著毫無異色了……這縣丞雖然身子骨不好,但腦子倒還十分靈活,如此,霍小燕倒是放心了,她點了點頭,問道,“洪縣丞,你是知道我們買活軍的吧?”
見洪縣丞點了點頭,她便按照自己的計劃,在王德安的駭然眼神中,直截了當地挑明了自己的來意,大大方方地說,“那就好,我們兩人正是買活軍的接收使者——我們是代表買活軍,前來接收龍川縣縣衙的。”
甚至……甚至都不是招降,而是直接接收!
王德安的眼睛幾乎都要凸出眼眶了,便是連那引路的衙役,也詫異地回頭看了過來——雖說是個小縣,但兩個人接收一個縣,是否也太離奇了一點,這……這和走上山巔,宣布此山為自己私有,有什麼區彆?你倒是儘可以說了,但誰會搭理你啊?!這……這不是當麵訛詐嗎?!
這樣的人,當然應該被當場斥出縣衙的,甚至被打上幾棍子,發動百姓把他們用石頭砸出城都不能算過分,這衙役雖然剛才對他們還算友好,但這時候也已經沉下臉來,似乎隨時準備要聽洪縣丞的話,揮舞著手裡的竹棍把他們趕出去了。王德安也隨之戒備了起來,似乎隨時準備接招,這兩人便立刻展開了一場氣勢上、站位上的暗戰,可洪縣丞這裡,在最初的詫異後,卻是很快就做出了答複。
“好的——”他拖長了聲音,居然很自然地說,“聽憑使者吩咐,縣中本就缺人,承蒙買活軍不棄,老朽自然接受使者的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