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決心,初步是樹立起來了,唯一的疑慮在於,曹蛟龍畢竟是買軍的人,會否誇大其詞,過分吹噓,隻圖把自己騙上船——到時候若才發現買活軍危機四伏,那就有點兒糟糕了。
這就是信息閉塞帶來的煩惱了,馬千戶在敬州十幾年,看人看事,還是十幾年前的老眼光,讓他相信山外——甚至是汕州那裡都已經變了人間,的確並不容易,現在這個局勢,也不能讓他去汕州住一段時間再回來下決心,曹蛟龍看出了馬千戶的顧慮,便建議他請來狗獾,在等親兵打探南洋消息時,多聽聽遼東故事。馬千戶一聽,倒是正中下懷:他也在遼東前線作戰過,甚至會說幾句建州話,狗獾究竟是真真的建州太子,還是個騙他上船的西貝貨,自忖還是能分辯得出來的。
這一席話談下來,還有什麼好說的?艾狗獾那長相,和童奴兒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容長臉、細眉細眼,就算不是太子,那也絕對是童奴兒的近親,雖說發式改了,但一談開來就知道,這身份真是假冒不來,狗獾不但建州話嫻熟,而且對於建州人作戰的習慣也是了如指掌,這幾天他在城裡轉悠,其實就是在打探城裡的地理,以他自己的理解,試著模擬買活軍若要強攻敬州,可以采用什麼戰術。
畢竟是買軍使者,隻是想想,不算什麼,馬千戶自不會發怒,反而饒有興致,人談到興起時,攤開城防圖指指點點,狗獾說的建州兵戰法,和馬千戶印象中幾乎一般無二:建州兵不善攻城,往往久攻不下,隻能圍困,所以他們不會登雲梯攻城,也就不會去多關注城牆的要地,而是多關注城內的水源,多是以內應破壞水源、燒糧庫這樣的手段,迫使城內突圍出野交戰。
這份見識,這份年齡,這種對建州戰法的熟悉,不是建州太子,一般的貴人焉能擁有?像是曹蛟龍,他就不會這樣想,因敏軍是有攻城能力的,便會本能尋找架設雲梯之點,規劃突入後直攻府衙、糧庫這些戰略要地的線路,這種常年形成的慣性思維,壓根無法偽裝,馬千戶確認艾狗獾果然是建州貴人,也是大為感歎,直呼人生際遇難料,誰想得到,他此生還有和建州太子把酒言歡的一天?當下便立刻催手下設一小宴,端來美酒,和艾狗獾推杯換盞,追憶往昔,談了許多遼東往事,又議論起了遼東現在的局勢,究竟有買活軍的幾成功勞。
從建州的角度,來談買地對建州的影響,這是個對艾狗獾來說,頗為殘忍的話題,但艾狗獾倒也並不忌諱,直道東江軍的遊擊戰術,以及買活軍的後勤支援,給建州的壓力要比正麵戰線高太多了。“歸根到底,建州人太少了!建州人浮於漢人包衣之上,猶如小船浮於大海,隻要有浪,就難免傾覆——買活軍這股風一吹來,浪起了勢,那就怎麼都穩不下來了!”
連敵人都給予買活軍這麼高的評價,馬千戶還有什麼可懷疑的?手把著酒盞,隻是在咂摸著遊擊戰術的十六字真言,當真是感到字字珠璣、回味無窮,見艾狗獾酒後神色失落,雙目發紅,又忙勸慰道,“小太子,倒是我不是了,勾起了你的傷心事,不說這些了,隻看將來——莫說你現在背井離鄉,你要想想,你這也是提前為六姐效力,多少人求還求不來呢,看我,一把老骨頭了,在這山溝溝裡,見識閉塞,竟是直到此時,還不知六姐威名,都不知浪費了幾年!現如今便是要入六姐麾下,又還能賣命個幾年呢?”
其實他現在倒也不算是老,不過是十許人而已,在買地還算年輕的,不過時人的年紀觀念和買地不太一樣。曹蛟龍隻聽馬千戶的話音,就知道哪怕美尼勒城的消息還打聽不到,馬千戶這裡,立場已是穩了——敬州現在最大的武裝力量就掌握在馬千戶這裡,百親兵都是外地兵源,對於‘分家毀屋’政策,絲毫沒有利益勾連,唯馬千戶是瞻。
因此,馬千戶乃至這批外地兵的態度,對敬州能否傳檄而定,和汕州一起夾擊潮州,有重要意義。曹蛟龍並不指望一入城就完全啃下這塊硬骨頭,耐心周旋了數日,配合西麵急報,逐漸取得馬千戶信任,方才有今日這麼一席話,眼看馬千戶這裡有了八成,他心下也是一寬,暗道,“這一仗打得不算壞!”
正要安慰馬千戶,卻見狗獾不但沒有露出歡容,反而嗚咽起來,有點兒越勸越來的樣子,搖頭道,“我不是悲傷自己,我是悲傷親人,父汗……也就是這兩年了,他一死,無人可以壓服哥哥叔伯們,建州四分五裂,就在眼前,沒有建州分心,六姐必然提兵大舉攻略漢地,建立不世的功業,可建州……遼東……便是再來投效,又何能得到重用?終究是錯過這一場大富貴了!”
說到這裡,雙目熱淚長流,也不知道是在哭父親,哭建州功業,還是在哭這天下大勢之變,馬千戶先是好笑,但仔細聽了他的話,卻也不由跟著色變,呆呆坐著,沉思不語,曹蛟龍笑道,“他怕是沒喝過米酒!雖然甜滋滋的,可後勁不弱,一時錯估酒量,喝得多了——酒後失態,世叔不要和他計較!”
說著,便把狗獾扶到一邊榻上睡下,狗獾一時哭,一時傻笑,鬨騰了一會也就沉沉睡去,鼾聲如雷,馬千戶沉思良久,強笑道,“他還是少年,酒量沒有長成,也是常事,何來的計較?”
當下又和曹蛟龍推杯換盞,故作熱情,其實這裡話說了一半,往往又陷入自己思緒之中,曹蛟龍看在眼裡,隻是詐做不覺,馬千戶又自己吃幾杯酒,猛然間下定決心,握住曹蛟龍的手,低聲道,“世侄,實話對你說,我本已打定主意,不再多造殺孽,隻做壁上觀,屆時求一恩典,出城徐徐退往廣府,料朝廷也不能將我如何,但如今一想,這不是事,你不知道,廣府道這裡民風彪悍,尤其是客戶人家,那都不是吃素的,這要是聯合在一起,恐怕會裹挾百姓和買活軍對壘——”
“我個人名聲,倒是無妨,可百姓何辜?為蒼生計,我等還是要齊心戮力,把那幾個刺頭下五除二,借城中內亂之名,先——”
他多年來不涉戰陣,已是庸碌和氣的麵孔上,閃過一絲煞氣,伸手做了個下斬的動作,“再從容收拾城中局麵,和大軍彙合,也少些百姓傷亡,到時,我這裡也免不得要求賢侄引薦,謀個出身,賢侄這裡,意下如何?”
曹蛟龍瞟了狗獾一眼,恰好見到狗獾鼾聲漸弱,也在偷眼看來,兩人眼神相觸,小矮子忙又往後一倒,鼾聲如雷起來,他心下呸了一聲,暗道‘小韃子演戲不演全套,差點就露了馬腳’,麵上卻是不露分毫,反而似乎深受馬千戶觸動,雙眼也是一紅,由衷道,“世叔當真心係百姓,蛟龍感佩至極!”
當下握著馬千戶的手,虎目含淚,慨然道,“還請放心——隻要差事辦得好,世叔的前程,就包在蛟龍身上,蛟龍這裡,定當儘力周全!”